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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她种在了沈家这处院子里,今生也不知道有没有机会为自己开放了。

美人在骨不在皮,可这位美人,美得不自知。她的姿态温软可爱,看起来毫无脾气,但就像是一株还未绽开的野花,没有开放之前,她看上去和别的花朵没什么两样。当她热烈地开放时候,谁也不知道那是一副怎样的色彩。

他嘴角一勾,眼眸含情若水,顺着墙头往前走,走到了薛家的门口。那门是柴扉做的门,并不如何严密,从缝隙中,可以看到院子里的模样。他轻轻一瞥,就看到夜色下,院子里,穿着布衣的年轻女子艳若桃李,坐在秋千上巧笑倩兮的模样。

那一头,薛芳菲荡着秋千,笑容从院子里传了出来,佳人笑颜,多少人愿意一睹芳容。姬蘅站在那墙头之下,有一瞬间,忽然就觉得,薛芳菲也许真的是个美人。

银河下,她的笑容比春风还要温柔,眼眸像是星星,亮晶晶的格外明亮。她似乎察觉到有人的视线,转头朝门口看过来,面上还带着还未收起的笑意,那一瞬间的画面,美得足以让记忆在此停留一辈子。

他慢慢地从墙头站起身来。

薛芳菲狐疑地停下秋千,海棠问:“姑娘,怎么了?”

他从这戏里得到了平静,一个女人尚且无所畏惧,他又有什么好怕的?就算余生他没有可依靠的人,那也没什么了不起。

她摇了摇头,走到了门边,想了想,将门推开,便见外面,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唯有轻柔的风拂到脸上,仿佛故人的寒暄。她走出门,朝小巷的尽头望去,似乎能看见有红色流光,像是精魅的身影,什么都消失不见。

姬蘅不知道说什么,唱的是锁麟囊,这位唱歌的女人没有入戏,她从容而热烈,而他这个作壁上观,原本看戏的人却反倒像是入了迷。这可真是一段奇异的经历。但有一点毋庸置疑,他在这墙的一面,听着墙的另一面女人粗糙的唱词,原本绝望得想要去死的情绪,不知什么时候就慢慢消散了。

只有淡淡的余香。

该说什么呢?

在风雪交加的夜里,却做了一个有关春夜的美梦。梦里有沉醉的春风,姜梨看见了还是“沈夫人”时候的自己,她在迎春节的时候被沈母和沈如云一个人留在屋里,她看见那红衣的美貌男子走到了院子里的另一头,嘴角含笑,听她唱完了一曲锁麟囊。

这位夫人明白这一点,但她的信任打破了她的聪明,让她也被欺骗了。

梦里还是咿咿呀呀的声音,声音却逐渐飘散得很远。但她很奇怪的,记忆就停留在有人从门前走过,透过柴扉的缝隙和她遥遥相望的那一幕。她的笑容未收,对方双眸含笑,一眼便隔了多少个千年万年。

但姬蘅又知道,这样坦荡磊落的女人,分明看透一切却选择了一条傻乎乎的路的女人,迟早会埋葬在这样一个夜里。她的枕边人并不需要光明,同是黑暗中的人,姬蘅比任何人明白那样的人要的是什么。一旦沈玉容需要牺牲这位夫人,他就会毫不犹豫地牺牲这位夫人。

直到姜梨从梦中醒来。

在燕京城这个春风和煦,笙歌曼舞的夜里,黑暗下埋藏了多少肮脏的交易,她的歌声却像是一缕光,把这黑暗照亮了片刻,露出了真正的样子。

文纪和赵轲已经到了,正在山洞外守着,姜梨爬起来的时候,姬蘅正从外面走进来。他把水壶递给姜梨,含笑道:“醒了?”

也就是这点惆怅,令姬蘅意识到,这个女人自然不蠢,她知道一切,不过是默默忍受。不管她是为了什么,但和他自己,竟然是有一点同病相怜的相似。但薛芳菲和姬蘅又全然不同,她的歌声里全是坦荡和从容,光明和磊落,仿佛就算前途哪怕一片黑暗,她也会毫不犹豫地,大大方方地走过去,没有一丝畏惧。

姜梨看着他的脸,一时间说不上是陌生还是熟悉,怔怔地看着他发呆。

那戏文中的薛家小姐家逢巨变,不得已去别人家做下人。便在这时生出物是人非之感,薛芳菲唱起这里来的时候,也带了一丝淡淡的惆怅,这点惆怅极为微却被姬蘅捕捉到了。这美丽的年轻夫人大约过得也并不快活,只是她的忧愁或许和戏文里的薛湘灵的忧愁又大大不一样。薛湘灵因为身份的转变,从富至贫,薛芳菲分明是过得更好,可却没有自由了。

“怎么了?”他疑惑地笑道。

“这也是老天爷一番教训: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姬蘅……”姜梨迟疑地问道:“三年前,迎春日那晚,你是不是从沈家的门口走过去了?”

“我只道铁富贵一生注定,又谁知人生数顷刻分明。想当年我也曾撒娇使性,到今朝哪怕我不信前尘。”

梦里的场景如此清晰,清晰到一切都好像真实地发生过。时间隔得太久远,她并不知道是真还是假。可昨夜发生的一切她还记得,姬蘅唱的锁麟囊,她也曾唱过。

“一霎时把前情俱已昧尽,参透了酸辛处泪湿衣襟。”

姬蘅挑眉,在她面前席地坐了下来,他道:“看来你是想起来了。”

她在唱:

“你……我……”姜梨说不出话来。

姬蘅本是一个十分挑剔的人,世人说他爱看戏,不过是喜欢看戏中人深陷其中无法自拔的模样,为不属于自己的悲欢离合落泪开怀。而他永远做一个看戏人。薛芳菲唱得十分敷衍,她全然没有融入这戏中,悲哀的唱词也不见心酸,反被她唱出几分欢快。她本就不是真的梨园子弟,也不会唱得如何精彩,但很奇怪,姬蘅竟并没有心生嫌恶,反倒是坐在墙的另一面,静静听着,仿佛那声音带着暖意,让他冷沉沉如同从冰窖里捞出来的心,也柔和平静了下来。

她曾以为她和姬蘅之间,前生的纠缠也不过是一句“美则美矣全无灵魂”,虽然她认为姬蘅说得也没错,但到底不算什么交情。但竟不知那一个夜里,姬暝寒死去的夜里,他曾坐在自家墙外,听着自己唱完了一曲锁麟囊。

“腹内饥唤郎君他也不在,却为何在荒郊不见亭台?莫不是应验了无情的水灾?恍惚间与众人同把舟载。老娘亲说不定波中遇害,苦命的大器儿鱼腹葬埋。你可见我夫与萱台?你随我回故乡寻找尸骸。”

这算是缘分的纠缠么?姜梨也不明白,但倘若现在让她回到那一夜,她不会让姬蘅就那么走了,至少再同姬蘅说说话。在他最绝望的时候。

她真不像是个过得不好的人。

“以后我教你唱戏,”他摸了摸姜梨的头,道:“你唱得不在调上。”

那悲伤的唱词,被她唱出来倒也不觉得悲伤,反而又几分利落的俏皮,像是毫不放在心上似的。不像个忧愁的妇人,倒像是初出江湖的小儿女,带着几分新奇,几分惊讶,唯独不见半点顾影自怜。

姜梨:“……”她忽而想起了更重要的事,才看向姬蘅,急切地问:“你身上的伤如何了?”

“新婚后不觉得光阴似箭,驻青春依旧是玉貌朱颜。携娇儿坐车中长街游遍,又听得号哭声动地惊天。”

昨日里,姬蘅伤得很重,今日他就可以这样神清气爽和姜梨玩笑说话,可姜梨的心里还是很担心,疑心姬蘅是装出来的。

薛芳菲的声音十分清亮,在夜色中尤为动人。唱的已经是富家小姐出嫁后的光阴了。

“没事,司徒的药很好用。”姬蘅道:“这种小伤,就不必担心了。”

锁麟囊里的富家小姐,倒是恰好也姓薛,那戏里的薛湘灵先是出嫁远地,后又因大水,逃难途中和家人失散,独自漂流去异乡。人生阴差阳错,发生巨大改变。

“可是你伤得很重。”

她唱的还是锁麟囊,

“不重。”姬蘅道:“倒是你有没有受伤?”

这下子,另一头墙下的姬蘅却是微微一怔。从未听过哪家小姐主动给下人唱戏的,下子是三六九等里的下三流,小姐夫人们以看戏为乐,却从不主动唱戏。而他小时候唱戏,也只是因为师父的恶趣味,他那时又年幼,并不懂得什么,便被哄骗着学了戏。但已经很久不唱了,倒是没料到这位看上去大方婉约的沈夫人,竟然也会唱戏。

姜梨摇了摇头。她还是想要去看姬蘅的伤势,却被姬蘅躲过去了,赵轲倒是过来说姬蘅没事,姜梨就又问起殷湛和姬蘅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她只知道殷湛死了。

薛芳菲的声音温柔,她道:“那有什么?唱戏我也会唱呀,虽然唱得不大好,你就把我当做是戏子,我给你唱一曲锁麟囊如何?”

姬蘅看着她,笑容微收:“你真想知道?”

那个活泼些的丫鬟就道:“听闻今夜的庙会上还有戏班子呢,咱们来到燕京城都好几年了,奴婢都没有再去看过戏,想想真是遗憾。”

姜梨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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