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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得久了,天下忽然开始飘起了小雨,萧皓无声地撑开竹纸伞递上来,东南的文人们说南国多楼台烟霰,将其形容为灯影、美梦、朝华,此刻这深夜的盛京城正像是他们所描绘的那个烟雨朦胧的梦幻世界,赵慎与李稚并肩而行,看着晶莹如丝的雨水在虚空中凌乱缠绕,赵慎的心中却并不感到忧愁,相反,这是他这些年来少有的身心都感到安宁的时刻,“其实雍州的气候相较于盛京,倒是更适合养病,可这里毕竟是家,人无论如何,总是想要待在家里的……这新换的药,药效倒是不错,浑身都轻松了不少。”

赵慎回了王府,大约是白天休息得多了,夜晚并没有什么睡意,便靠窗多坐了会儿,忽然他抬手咳嗽了一声。

此时夜已深了,李稚原本要回去休息,闻声立刻抬头看了他一眼,赵慎摇了下头,李稚怕他是刚刚在雨中走了走,受了凉,他起身去将窗户关上。

“别忙了,时辰不早了,你也回房休息吧。”

李稚转过身来,“行,那我明日再过来与你仔细商议元晖长公主的事。”

赵慎点头,“去吧。”

赵慎将荒废多年的晋王府重新翻修作为自己的府邸,李稚为了方便起见,时常也留宿在晋王府中,今晚本就没事,他就没离开。他出了一身的汗,收拾了小半个时辰,正打算睡下,一阵急切的敲门声忽然从院外响起来,李稚顺手把脱了的外套重新穿上。

李稚拉开了院门,站在他面前的是个陌生的侍卫,对方淋着雨,整张脸都是惨白的,一张口就道:“世子出事了,喊大人您过去看看!您快过去吧!”

李稚外套都没穿完,闻声神色陡然一变,抬腿就往雨里冲,那侍卫立刻跟上。

晋王府中大片的烛光迅速亮起来,无数侍卫提着灯笼在大雨中开路,一大群衣衫不整的大夫纷纷赶来,脚步声杂乱无比,许多人甚至连鞋子都没来得及穿,李稚到时,已经有十多位大夫聚在长廊中,众人激烈地争辩着什么,眼神中难以掩饰的惶恐与慌乱,廊下架了七八只药炉,侍者正摇着蒲扇煎药。

李稚二话不说直接往屋子里冲,喊了一声,“萧皓!”

萧皓原本背对着李稚一动不动,闻声回过头来,神情竟然是介于木然与慌乱之间,说不上是个什么意味,李稚瞥见他手上全是鲜血,脑子里轰然一懵,他立刻冲了过去,萧皓下意识把路让开,李稚一眼就看见赵慎躺在榻上,脸上的血已经被擦干净了,但还是能看见衣服上大片的鲜艳血渍,闭着双眼,面容平和苍白得不像是活人。

李稚只觉得浑身的血刷得一下凉了,他冲上去直接抓住赵慎的胳膊,想要喊他,喉咙里却无端发不出任何的声音,忽然他迅速抬手去试探鼻息,在感觉到那微弱到及不可察的气息后,身体中的血才像是重新流动起来,他连吐一口气不能够,扭头问萧皓,“这是怎么回事?!”

他刚一说话,赵慎却又在昏迷中呕出了一大口鲜血,李稚下意识忙伸手去接,“哥……世子!世子!”他喊了数声,赵慎却全无反应,他捂着一手血,却丝毫不敢晃动他,“大夫!怎么回事?”大夫围在旁边嘈杂地说着话,其中一个人道“急火攻心”,另一个却惨白着脸色大声呵斥他,“是药!药用的猛了!”众大夫闻声面色均是一变,忽然间又吵嚷起来,一时没人能说出个所以然,李稚只觉得他整颗心脏都抽搐起来了,外面汤药尚未煎好,烟雾滚滚,两个黄衣大夫继续为抬手赵慎施针止血,他们满头是汗,但显然成效甚微。

萧皓终于道:“我看这屋子灯迟迟亮着,进来看了一眼,世子前一刻正和我说着话,忽然间吐血不止,我去喊大夫过来,世子已然昏迷不醒了。”他两句话就说完了前因后果,紧接着好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突然卡了下,看着李稚道:“怎么办?”他并不是遇事便方寸大乱的人,可赵慎当着他的面倒下去,有如吹灯拔蜡、树木枯干,那冲击性极强的一幕令他头一次感到了头晕目眩,此刻看一群大夫围着赵慎讨论病情与用药,他插不上手,只能跟着围观。

李稚紧紧握着赵慎的手,他看向那群还在商量或者说争吵不休的大夫,对萧皓道:“去请御医!”

萧皓道:“可世子的伤势不能够让人知晓。”

李稚眼睛都红了,“我让你去请御医!”

萧皓这才转身出去了。

梁朝太医院并不位于皇宫之中,因为皇帝赵徽是个立誓要成仙的人,他根本不信岐黄之术,只相信道士的丹药,早在十多年前,他便将找了个借口将太医院弄了出去,太医院从此便搬至清凉台凤尾巷中,太医们见不到皇帝,倒是经常有清凉台的士族大家请他们去看病,也是尚书台出钱养着他们,久而久之,他们倒更像是几个大家族养的私宅大夫。

这夜半三更的太医院早关了门,萧皓带着大群侍卫上门来找,却发现其中空空荡荡,他们闹出的动静实在太大,过了约有一小刻钟,一道身影从内间慢慢走了出来,那人五十多岁的模样,高高瘦瘦,穿着身半旧的黄色长衫,隐在昏暗中,面对一大群气势汹汹的侍卫也是神色自然平淡,“太医院从不留值,谁家有人夜间犯急病了,都是直接去太医家里请的,你们把这里掀了也没用。”

“你是太医吗?”

“我不是太医,我在这儿住两日,编点书。”

萧皓下令道:“去挨家挨户找!”说完他就要带人离开。

一直打量着他们的那人却忽然道:“等一等,你们是广阳王府的侍卫?”

萧皓闻声回头看去,那人一直站在原地不动,原来是在找火石,他随手把灯点起来了,内堂被照亮,也将他的面孔照得清晰起来,黝黑方正的一张脸,五官平平无奇,眼窝略有些凹陷,没什么特色,属于丢到人群中便找不出来的那种长相,萧皓却忽然觉得对方有几分眼熟,但一时半刻却没想到具体的。

对方问道:“是谁出了事?”

萧皓用眼神示意其他侍卫出门去搜人,回道:“我们家世子夜间犯了旧疾,你是大夫吗?”

对方听他没有说话,转身回屋去,从柜子的第二格取出黄木药匣背在身上,“走吧,带我去看看。”

王府中,李稚站在床榻旁,男人重新帮昏迷不醒的赵慎诊了脉,他解开赵慎的上衣仔细查看胸前已经痊愈的伤口,一番望闻问切后,只说了两个字,“庸医。”他抬手打开自己的药匣,从中取出些粗糙的黄莎纸,又拿出笔墨,在纸上写了起来,“他这伤用银珠草是要他的命,外伤是好了,却不顾内伤,伤口好得再快也没用,又用了大量猛药刺激药灶,不吐血才是怪事,我开个方子,先去把药煮了,待会儿我帮他把淤血引出来,别的可以慢慢调节,当务之急是要止血,否则容易熬不过今晚。这止血的药却是个难题,他如今的身体不能再施用猛药了。”

这人皮肤黝黑,双手上满是老茧,虽说穿着件长衫,但也是半旧不破的,混像个种地的农户,大夫们不由得质疑了他两句,他写着方子也不停笔,无视了所有人,只对着李稚道:“方子我写给你了,用不用是你们的事情,我只提醒一句,他这样吐血不止,极伤寿数,他本就活不长久了,即便这次命大硬熬过去,也少说要再折一半的寿数。”

李稚闻声心中一惊,下一刻他忽然反应过来,对方一眼就看出来,在座唯有他才是能够拍案定板的。

李稚伸手接过方子,立刻让侍卫去按把药煎起来,“你刚说止血的药要用什么?”

对方思索道:“一般的止血草药其实也能凑合用,不过恐怕药效并不好,也容易伤身,我所见过的最好的乃是羯人王族前些年上贡给梁朝廷的一种名叫‘金明沙’的药粉,具体是何草药所制至今成谜,我为此专门去北方查过,不过没尝出来,但那药的效果确实是最好的。”

一旁的雍州大夫道:“听都没听过!”

李稚道:“那药哪里能拿到?”

对方道:“这样珍贵的药无处可买,我只曾经机缘巧合下辗转得到过一盒。”

李稚道:“先生手中还有吗?”

对方道:“前些年宁扬道上遇到了个被山石压断腿的农户,给他止血治了伤,没有了。”

雍州大夫道:“真有如此好的药,你拿给一个素不相识的农户用?”

对方神色淡然,也不生气,“一盒草药而已,不用留久了也会失了药效,为何不用?”

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嘈杂脚步声,原来是被侍卫请过来的其他太医到了,这深更半夜,外头下着大暴雨,老太医们被一大群侍卫从床上拉起来,胡乱套好衣服再架过来,一看目的地是王府,几位老太医差点吓得魂飞魄散,那男人见状忽然道:“对了,既然是贡品,宫里也许有,可以问问他们。”

老太医颤颤巍巍道:“金明沙?是听过,确实是贡品,宫中的御药房应该会有,但不知用完了没有。”

另一个太医擦着汗道:“谢府也有,这些贡物,皇帝照例应该会赐给谢府一份的。”

李稚对萧皓道:“你留下照顾世子,派可靠的亲卫去跑一趟皇宫。”

“若是白天倒容易,但这时辰皇宫有夜禁,如非十万火急不能擅开宫门,违者形同谋逆,一层层通报再回来恐怕天都亮了。”

“先派人去,我带人去就近的谢府。”李稚擦着外套上的血出了门,萧皓追着他,猛地在门口停下脚步,看着那道远去的背影,回头再看向依旧昏迷不醒的赵慎,那中年男人正一根根取下赵慎胸前止血用的银针,面对病人时,他的神色改了淡然从容,转而变得聚精会神起来,萧皓那一瞬间,看着那张黝黑的侧脸忽然间就想起来了在哪里见过他。

赵慎比武受伤后,过了大概有小半个月,忽然有位自称是太医院御医的人找上门来,说是要帮赵慎复查伤势,赵慎的伤势向来是广阳王府的机密,自然不可能随意让一个普通御医查验,不过萧皓也没为难他,请了杯茶便随便打发他离开了,萧皓想了一阵子,记起了这个御医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