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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沐珩用指尖将封蜡化开,取出信札,定睛一览,洋洋洒洒上千字,皆详细叙述陈明山一案始末,裴沐珩一字不落读来,

“臣叩请皇父圣安:

承蒙陛下信赖,委臣以重任,臣殚精竭虑,一日不敢倦怠,明察暗访,耗时二十日,终将此案查个水落石出……”

裴循全篇不曾提太子一言,却在信末附了一张文书凭证,凭证写的是太子授意陈明山倒卖粮食的手札,上头亦有太子私信。

裴沐珩看到这张凭证,面色微凝,他轻轻将此二物重新交给皇帝。

皇帝仿佛早料到是这个结果,脸上除了疲惫已看不出旁的情绪。

裴循的意思很简单,要不要处置太子,全看皇帝一念之间。

裴沐珩不得不佩服十二叔玲珑心思,人如今被“刺伤”,正躺在通州养伤,避开朝中旋涡,又将烫手山芋扔给皇帝,不做恶人,这份本事,朝中无人能及。

不过十二叔藏首,他便打算露个尾巴。

他躲不开了。

果不其然,上头皇帝手搭在信封上,矍铄的双眸忽然直勾勾盯着裴沐珩,看清他那一瞬,又恍惚在透过他看着别人,神色沉重又恍然,

“珩儿,你说,朕该怎么处置太子?”

裴沐珩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皇帝见裴沐珩一言未发,忽然冷笑了下,慢慢扶案起身,踱步至窗口,目光顺着窗棂往外望去,远处奉天殿的白玉台阶浩瀚地延伸至午门外,那里烟波浩渺,人影重重,看久了,眼也迷糊了,就仿佛有鼎沸人声汇成滔天巨浪,一阵一阵啪打着城门。

“边关十四州的百姓正冒雪举家难逃,从榆林至宣府上十万将士不畏严寒,正与大兀浴血奋战,国家大事,在祀与戎,这个节骨眼,太子不顾江山危难,只图一己之私,窃国之柄,谋取私利,这样的人,配做江山的主人吗?”

老人家嗓音低低沉沉,似许久不曾拨动的古弦,发出旷古琴音,慢慢回荡在东配殿中。

御书房内青烟袅袅,无人应答,唯一回应他的大约是正殿外隐约传来的太子哭声。

半晌,皇帝回眸看着跪得笔直的孙儿,语气加重再问,“珩儿,你说呢?”

裴沐珩挪着膝盖转向皇帝方向再拜,“还请陛下恕孙儿妄议之罪。”

皇帝这回没有像过去那般宽厚,而是拂了拂掌心的尘,神色幽深,“你先说来听听。”

寒风骤起,拂动门口两侧宫灯转个不停,天色愈加沉了,映得裴沐珩双目如同静水深澜,幽不见底,他沉吟片刻,仿佛下了决心,伏地再拜,

“臣以为,陛下此时不宜将太子罪行公布于众。”

“为何?”皇帝负手在后,锐利的眼神投过来。

裴沐珩抬眸与他视线相交,眼眶甚至泛着一片深红,“陛下,边关大战在即,将士人心浮动,不宜易储,此其一,其二,太子殿下自十岁起被立为储君,至今已有三十余载,他在朝中根基稳固,拥趸甚众,一旦太子出事,朝中动荡不堪,各党倾轧,您想过后果吗?”

“故而,臣冒死进谏,恳求陛下为了江山社稷,为了百姓安危,压下易储之议。”

修长的脊梁拱起,将瓷白如玉的额点在地上,字字铿锵。

御书房内安静得出奇,连着皇帝的呼吸也未闻,只有冷冽的风声穿过耳畔,落在御书房案头的折子,发出的飕飕响动。

皇帝看着这位已经不能用智慧绝伦来形容的孙儿,半晌没有吱声。

半个时辰后,十来位三品以上朝臣奉命前来奉天殿,还未行到廊庑,却听得里面传来皇帝暴怒声,

“满朝文武无人敢替太子申辩,便是他那岳丈也闷声不吭,偏生你这个小兔崽子,敢在朕跟前大言不惭,说他只是监察之失,不许朕处置太子,是,没错,他是坐了三十年太子,难道还委屈了他?你简直是胆大包天,来人,将这不知好歹的混账,拖下去,杖责三十板。”

“再将太子送回东宫,让他闭门思过……”

秦王听到“闭门思过”四字,抬起的脚步猛地晃了下,人险些跌倒。

只是闭门思过?

*

除夕前最后一场大雪不经意间笼罩整座上京城。

裴沐珩全身是血地被抬进了熙王府。

皇宫早递了讯出来,熙王夫妇并徐云栖等人皆焦急侯在廊下。

眼看儿子被打得奄奄一息,熙王妃打了趔趄,心疼得差点问候皇帝老娘,当即便要扑过去,

“我苦命的儿……”

人还未碰着裴沐珩,被熙王皱着眉拦下,“行了,别哭了,先将人送去书房,着人请太医……”

他话音未落,却见侧旁一道温软娴静的身影,从容上前来,指着清晖园后院的方向,几乎以不容置疑的语气开口,

“将他送去后院西次间。”

既然裴沐珩不许她去书房,她便只能将人带去西次间诊治。

抬着担架的侍卫看了一眼徐云栖,又看了一眼熙王。

熙王眨了眨眼,看着比他还淡定的儿媳妇,愣神颔首,“依他媳妇的。”

妻子照顾丈夫,理所当然。

昏迷的裴沐珩就这么被送去了清晖园西次间。

熙王夫妇要跟进去,被徐云栖拦在门口,

平日风一吹就要倒的儿媳妇,温温柔柔立在风中,和和软软地说道,

“明日下午来探望吧,此前他不宜见人。”

熙王妃看着拦在跟前的徐云栖,满脸不可置信,正一肚子气没地儿撒,要寻徐云栖开涮,熙王果断把人一抱,径直给带走了。

“儿大避母,你就消停些。”

不仅熙王妃夫妇,便是黄维与裴沐珩一并侍卫,皆被银杏给赶走。

临走前,黄维实在不放心,扒着门框不肯放,眼巴巴望着徐云栖,

“少奶奶,少爷伤得地儿不是很妥当,还是老奴来处理吧……”

他倒是盼着徐云栖能跟裴沐珩好上,只是欲速而不达,若是叫徐云栖处置裴沐珩的伤口,他怕裴沐珩醒来会砍了他。

徐云栖立在廊下,温柔地笑着,“你能保证你家少爷不留疤吗?”

黄维眼底的泪要落不落,巴巴地不敢吱声。

徐云栖道,“我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