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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相哽咽难言,头磕在地上,一声声闷响,听得着实骇人。

嘉宁帝沉默地望着地上老泪纵横追随了半生的老臣子,半盏茶后,待他头上一片青紫时才突兀开口,“姜瑜。”

左相一怔,被这冷冽之声一喝,抬头。嘉宁帝看着他,半点情绪也没有,“你这条命,朕给你留着,什么时候拿去,朕说了不算……由你自己决定。如今朝廷多事之秋,你若能辅佐得当,朕会赐你一个终老。”

左相脸上露出感恩戴德的神色,深深埋下头,“陛下洪恩,老臣必以死相报。”

嘉宁帝看他这副模样,眼底划过一抹讥诮。若倒退个二十年,他倒是不怀疑姜瑜的话,如今……能有个三分真,便算是好的了。

“好了,你回府吧。”嘉宁帝摆手。左相从地上爬起来,颤颤巍巍躬身往后退,至门口时,突然传来嘉宁帝微冷的声音,“朕昨日颁了旨意去西北,让小九去安化城守着,他还小,可以学学他皇兄,多历练几年,两三年内就不必回京了。”

安化城在西北边缘,远离军权中心,陛下这心,也太狠了些。

左相身子抖了抖,应了声“是”,退了出去。

赵福立在门外,倒是一点也不诧异他会完好无损走出来,笑着走上前,扶着左相往石阶下走,絮叨叨念着,“相爷,陛下心底到底念着旧情,您日后别再让陛下寒心了。”

左相听着,一个劲叹气摇头,嘴里说着后悔之词,下了石阶,他谢辞赵福的相送,笑着让他回去服侍嘉宁帝。待赵福笑呵呵的身影消失在石阶尽头,入了上书阁,那一声“吱呀”的关门声落入耳里,他才陡然松了心神,瘫软地靠在石墙下,不停地喘息。

嘉宁帝刚才对他是真的起了杀心。也难怪,他一介臣子,妄图祸乱朝纲,死百次亦不足。只可惜……左相嘴角诡异地露出一抹嘲讽的笑容,只可惜,他于大靖还有用,他死不得,他姜家也灭不得!

那人回来了,陛下若想保住韩家的江山,怎会动他这个可以左右朝堂的宰辅,他倒了,朝廷必会不稳,帝家定有机可乘。

姜瑜此生从未想过,姜氏一族竟然会因为帝盛天的出现而保全一门,这倒真真是老天无眼,他古怪地笑了半晌,佝偻着身躯,缓缓朝宫门走去。

第二日,宫里降下一道圣旨,言姜贵妃侍君不恭,御下不严,致后宫规矩紊乱,罢黜其贵妃之位,贬为姜妃,携其他三妃一齐统驭后宫。

此旨一出,前朝后宫皆是一片哗然,姜贵妃执掌后宫十余载,备受宠幸,怎会这么不明不白遭了天子厌弃,正待众人幸灾乐祸时,嘉宁帝一旨诏书赐进左相府,召其重新回朝议政。

一日之内,两道圣旨,闹得整个京城糊里糊涂,实在猜不透金銮殿里坐着的那位是个什么心思,倒是有些个心思灵活的大臣瞧出了些苗头——这恐怕是陛下在为未来的天子铺路了,一时朝廷内外好不热闹,齐皆盼着出巡的储君早日归来。

一日后,太子御撵出现在京城外,延绵的明黄旌旗一眼望不到边。

韩烨掀开布帘,看着不远处的城墙,对闭目养神的任安乐道:“安乐,我们到了。”

任安乐睁开眼,沿着他的目光朝外望去,她几日都未怎么搭理韩烨,临到皇城脚下,突然开口问:“殿下,你回了京,可欢喜?”

韩烨道:“自然,人生得意事,不过金榜题名,洞房花烛,安乐说……我欢不欢喜。”

任安乐回转头,望向韩烨,勾了勾嘴角,“殿下所言亦是我所想,只不过……殿下要的是洞房花烛,臣要的是金榜题名。”

任安乐说完这么似是而非的一句,复又懒洋洋靠在软枕上,恢复了疲懒模样。

韩烨盯了她半晌,终是转头,未再言语。

与此同时,慈安殿,嘉宁帝剥了个金橘,递到太后手里,对靠在榻上的太后温声道:“母后,宫里久不逢喜事,该热闹热闹了。”

太后猛地坐直了身体,手里握着的金橘沁出水渍来,她望着嘉宁帝,眉目肃然。

“皇帝,你说什么?”

“母后,钦天监择定下月十五为吉日,朕决定三日后在早朝为太子和帝家女赐婚,大赦天下,以贺我皇室之喜。”

此话郑重威严,甚至带着一国之君的谕令之意。太后望了嘉宁帝半晌,声音微冷。

“若是哀家不允呢?皇帝,你要忤逆哀家?”太后这一生最不待见的人就是帝盛天,她费尽周折才将帝家这头虎狼之师灭于晋南,若是帝盛天的侄孙女嫁入东宫为太子妃,那她当年一番心血岂不付诸东流?何况如此一来,大靖江山延续下去的为韩帝两家血脉,这更让她无法容忍。

嘉宁帝坐得四平八稳,见太后气得不轻,只垂了垂眼,低声道:“母后,前几日青城老祖死在了京城外。”见太后面色微讶,他补了一句,“据朕所知,吴征已入宗师之境。”

大殿内陡然静默下来,太后手里握着的金橘一下落在地上,慢慢滚远。她倏然望向嘉宁帝,面容失了血色,嘴唇青紫,手不自觉微微颤抖,努力让自己看上去平静无波,但却掩不住声音的干涩,“她……可是她回来了?”

嘉宁帝心底微叹,看着神色慌乱的太后,心下不忍,握住她的手,“母后不用忧心,这些事儿子自有应付之法。”

一听这话,太后反而镇定下来,沉下声问:“你把帝梓元送到泰山养到如今,为的就是这一日?”嘉宁帝沉默不答,太后又道:“皇帝,帝盛天是何等心气,她若是未死,蛰伏这些年,怎会为一个帝梓元放弃对皇家的报复?”

“若是帝梓元和太子成婚,天下或可避过一番劫。”见太后不信,嘉宁帝神色未变,道,“母后,帝家如今只剩下帝盛天和帝梓元,她会怨愤我皇家寡恩负义,却不会毁了帝梓元一生机遇,况且太子自小长在她和太祖身边,当年她待太子,与对待帝梓元,并无半分不同。”

太后脸色瞬时难看起来,当年大靖立朝后,太祖多居于皇家别苑,韩烨六岁之前便是在那里被太祖和帝盛天养着。

“她这些年没有出现,怕就是顾忌着帝梓元在皇家手中。母后,太子大婚后,您去泰山礼佛,先避一阵子再说。”泰山屹立千年不倒,即便是帝盛天,也不敢在永宁寺妄动杀戒。

听见嘉宁帝此话,太后脸色一沉,“她回来了又如何,哀家如今乃是万民之母,还怕她不成!”

嘉宁帝拍了拍她的手,安抚道:“母后,您年事已高,无需卷入当年之事,离了皇宫也能得些安静。”

见嘉宁帝面带担忧,太后神情稍缓,有些不忍,点头。帝家之事乃由她起,若是帝盛天知道她避退泰山,或许不会波及皇室。

“帝家已亡,大宗师之力虽不可硬碰,却也不是无法对付。天下隐世的高人并非没有,耐心些寻,许以重诺,总会有愿意为皇家卖命的,只要帝盛天一死,则万事无忧。若帝盛天执意卷起天下之争,净玄是佛家人,必会出面制止,不如你修书一封入泰山,动之以情,请净玄下山。”

“母后说得在理,只是净玄大师数年前便已入定闭关,恐不会轻易……”

太后摆手,“不过是些场面话,不试一试又怎会知道。”她话音一转,板正脸叮嘱:“皇帝,这桩婚事只是为了拖延时间,万事哀家都可妥协,但……帝梓元决不可诞下我皇室血脉!”

嘉宁帝嘴角勾起,露出一抹冷意,点头,“母后放心,此事绝不可能。”

太后见嘉宁帝亦有此意,算是暂时放了心。

短短一席话,太子的婚事便这么不咸不淡地定了下来。较真算起来,云夏之上历代皇室,恐怕也只有大靖嘉宁这一朝,会有如此不甘不愿,却又不得不迎娶一个女子的时候。

太子行辕招摇入了京城,却未往东宫的方向行去,在长云街上拐了个弯进了重臣齐聚的浩云街,围拢的百姓心里雪亮雪亮的,想必太子殿下是要先送任将军回府,这一对君臣,倒是君恤臣忠的楷模。

任府遥遥可见,得了消息的苑琴领着管家立在门前,仪态万千,相比任安乐出行前,很是有了几分气度。一众侍卫肃穆而立,气势十足。

马车停在任府门口,任安乐掀开布帘就要下车,挽袖被猛不丁地拉住。她回头,韩烨望着她,目光沉沉:“安乐,你给我三个月时间,三个月后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我内力尽失,确实不能再胜任五城兵马司一职,殿下此举无错,何须给臣交代。”任安乐笑着就要挥开韩烨的手。

韩烨抓得更紧,他靠近任安乐几分,带了几近坚持的力度,声音微重,“任安乐,我父皇执掌大靖十几年,心智之坚之狠远非你能想象,你这性子张狂桀骜惯了,在我能护住你之前,别犯了皇家忌讳,给我好好活着。”

这一声警告突兀而荒唐。任安乐怔住,墨黑的眸子里满是深意,她盯了韩烨半晌,笑得云淡风轻,“殿下多虑了,陛下一代仁君,厚待众臣,臣深受隆恩,铭感五内,怎会去犯陛下的忌讳。”

“如此便好。”韩烨收了眼底情绪,松开手,淡淡道,“你回府吧。”

太子行辕已经在任府前停了很久,大门前张望的老管家有些担忧,正欲上前询问,却被苑琴制止。她立在门前,藏住眼底的情绪,没好气瞪了车辕上挤眉弄眼的苑书一眼。

突然,布帘被掀开,任安乐的藏青裙摆露出一抹颜色,苑琴精神一震走上前,纤弱的手臂甚至在苑书回过神前落在了任安乐身前。

迎上苑琴忧心忡忡的面容,任安乐朝她眨眨眼,顺着她递过来的手下了马车。

任府大门缓缓合上,韩烨掀开窗角布帘,瞥见一道墨绿的身影在大门里一闪而过,他嘴角露出苦涩之意,随意朝后靠去,清浅的叹息在车内响起。

东宫昨日就已撤了守宫的御林军,听闻太子今日归来,帝承恩一早便候在了书阁前,左盼右盼得了太子御驾去了浩云街的消息后冲回沅水阁摔了一对青花瓷杯盏。若不是宫里有消息说她和太子的婚期已经定下,她少不得要为此事入宫和陛下陈诉一番。

待得知太子已经回了寝殿的消息后,帝承恩没忍住担心,领着侍女匆匆去了内宫。

帝承恩如今是皇家内定的太子妃,嘉宁帝对其圣宠有加,东宫内无人敢阻其脚步。她一路畅行无阻入了寝殿,正好瞧见韩烨在换纱布,胸前的剑伤狰狞可怖,她脸色一白,急急跑进殿。

“殿下,您受伤了!”帝承恩先是悬泪欲滴,忽而转头,扫向跟进来的张云和赵擎,眼底盛满怒意,“你们是殿下贴身的侍卫,居然让殿下受了重伤,该当何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