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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苏晋问道:“敢问三殿下,这皇家寺庙,是由谁监管修建的?”

朱稽佑没理她。

马砦道:“是本官。”

苏晋又道:“那么马侍郎一定对修筑殿宇庙阁很了解了。”

马砦冷哼一声:“定然不会让苏御史失望。”

苏晋道:“所取梁木为何?”

马砦道:“皇家寺庙所取梁木,自然是云贵山中最好的柏木。”

苏晋道:“不对,本官已查明,那殿阁正殿偏殿的梁木都是自海上运来的乌木。”她又问:“大殿规格几何?”

马砦道:“庙宇规格大小不一,苏御史这话本官如何作答?”

苏晋道:“庙宇规格虽不一,但此庙建在山西大同府,三殿下乃此地藩王,为何拒本官所查,这庙建得比三殿下的府邸还大?”

马砦哑口无言。

苏晋再问:“本官着令人查过,此庙后殿前有一莲池,池中供着一金身佛像,三殿下日日去拜,你可知那佛像值多少银子?”

马砦耻笑一声:“苏御史这话甚么意思?难道那修筑佛像的银两,也要当作是铺张的贪墨的不成?”他说着对上头的景元帝一揖拜下,“禀圣上,臣以为那尊金佛像正乃三殿下对陛下一片赤诚孝心,之前三殿下还提过,那佛像已在送来京师的路上,正要给陛下——”

他话未说完,朱稽佑忽然目露惶恐之色,打断道:“马侍郎!”

苏晋笑道:“哦,这么看来,马侍郎尚还不知,那佛像早就送来京师了,可惜三殿下觉得这么供着浪费,已命人凿成金粉,再筑旁的物件去了。”

她说着,神色一肃:“人人皆有敬畏之心,倘若这佛像当真受过庙宇香火,便是破铜烂铁所铸,又有谁敢凿碎?此所谓庙宇,用材极其奢华,规格宏大,因为它根本就不是甚么庙宇,而是三王拿着这些年贪墨的银两,私自修筑的行宫!”

苏晋自宋珏手里取过一份状子,呈给吴敞,撩袍自殿中跪下,身后的宋珏三人亦随她而跪。

苏晋道:“陛下,此乃工部司务郎中孙印德所招供词,其中所列罪状,远不止臣所言十中之一,山西官官相护,贪墨成风,令百姓饱受疾苦,凡家有壮丁,被拉去修筑行宫不提,竟连寒冬腊月也不停工,冻死冻伤无数。”她府首拜下,“陛下,证人皆在殿外,请陛下允臣传他等入殿,以证明臣所言不假。”

景元帝平静而淡漠地看着苏晋,须臾,他将手一挥道:“不必了,朕心里有数。”又问,“依苏卿看,当如何治罪。”

苏晋道:“通政司右通政,按下奏表不报,当杖百下;山西大同府知府,山西提督,贪墨受贿,但处以流放;山西布政使主持卖放工匠,当处以枭首;而工部司务郎中,工部左右侍郎,欺瞒圣听,枉顾国体,贪墨之巨,当诛九族!”

景元帝沉默片刻:“便照你说的做。”

然而苏晋又道:“陛下,但臣以为,工部左右侍郎与郎中的诛九族之罪可改枭首。”

景元帝问:“何故?”

苏晋抬起眼,双目灼灼注视殿上:“因他们不是罪魁祸首,罪魁祸首当属陛下的第三子,三王朱稽佑!”

奉天殿中寂然无声

景元帝本原是靠着九龙椅背坐着的,可倏尔间他向前倾去,凤目微阖,目光如利剑,仿佛要将眼前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御史穿透。

他伸掌一拍皇案,勃然怒道:“大胆!”

这个已近朽木之年的老皇帝,内心唯一的温柔都留给了家人。这是他的朱家天下,这江山是他的,他对子女严苛,那是性情使然,是他作为父亲,应尽的职责。

但他可以责难自己的儿女别人不可以。

苏晋此番,正是触了他的逆鳞。

景元帝寒声道:“苏御史言下之意,是要诛朕的九族吗?”

苏晋拜下:“微臣不敢。”她微一顿,又道,“三殿下是君,微臣是臣,微臣无权也不知当如何处置三殿下,但他所犯之罪,确确然属实,还请陛下明示此事当如何收尾才好。”

景元帝道:“他所犯之罪?证据呢?”

苏晋直起身,笔挺地跪着,平静地道:“山西修筑至大半的行宫,是臣的证据;山西水深火热的工匠,是臣的证据;藏在行宫里百余无辜的女子,无数侍卫的膝盖骨,也是臣的证据;还有此刻大殿上,知道内情而不肯言说的,还有那些被拒之大殿之外的证人,他们都是臣的证据。”

景元帝不明白,苏晋这是在干甚么?是要逼着他杀子吗?

虎毒尚且不食子。

他冷声道:“朕要的是切切实实的证据,证明稽佑才是主谋的证据,你说得这些,不过证明他知情不报,懦弱无能。”

他忽然直起身,神色在一瞬间变得非常平缓而镇定。

可熟悉景元帝的人都明白他这是真地动怒了。

这样的神情,那些已在大殿上默立数年久经风霜的老臣们是已见过数回,废相之时,诛杀功臣之时,令老御史下诏狱之时。

这个嗜杀好血的君主,纵然勤勉清寡,纵然励精图治,但他太强势了,强势到不容任何人染指他皇家的威严。

这个他用了半生征伐半生守护的江山,是他所有的,全部的心血,他要将它狠狠握于掌中,捏碎都好,只给他的家人,他的子女。

任何人,都不能凌驾其上地斥责半句。

言官也不行。

景元帝平静道:“你说的,朕自会去查,但在朕还未看到行宫之前,你今日之言,便是无证无凭地以下犯上,犯我皇室一族。”

他以淡淡的目光四下扫去,一字一句道:“当庭杖杀。”

虎贲卫忽然自大殿两侧涌入,以长矛为棍,像苏晋四人的后腰打去。

苏晋扑倒在地的同时,另有两只长矛一左一右交叉在她肩头两侧,令她动弹不得。

腰间火辣辣的疼痛竟让她的视野模糊了一瞬,外头的天已亮了,她恍恍然朝前看去,不知是否错觉,殿中暗影竟晃了晃,像是往回缩了半寸。

这是甚么意思?

苏晋有些好笑地想,这挪后半寸的影,是在提醒她知难而退吗?

可她已经退了。

否则的话,她会连着工部尚书,吏部尚书,连着九殿下,十四殿下包括七殿下统统全部参完。

她只是不想放朱稽佑回山西了。有他在一日,一方百姓何以安宁?

她是可以让步,但身为御史,纠察百官,拨乱反正,还天下清明,是她一生所守的底线。

她不能无条件地往后退,无规矩不成方圆,哪怕要以死明志。

景元帝道:“打!”

虎贲卫高举起木杖。

“父皇——”

朱南羡双膝轰然落在地上,连带着整个人都深深伏下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