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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有永恒的事物来?”

“阁下也不得长久吗?”

“说起来我诞生意识也只是最近一千多年的事情,哪天‘倦了’,也许就睡去了。或是天宫那些神灵哪天看我看不下去了,也就找来了。”

“我还以为山神可比山河呢。”

“我是山,却也不是。”

“……”

氛围不知不觉间缓和了一些。

宋游难得遇到这般了不起的存在,山神也难得遇到有资格与他相谈的人,又有伏龙观师祖在前,两人好似都不在意先前的小小切磋,便在这亭子中对坐吹风,杂七杂八一番相谈。

于是从这天地聊到天道,从本朝聊到前朝,从山神认识的那位祖师聊到他们都没见过的伏龙观第一位祖师,从五行灵法聊到四时轮转法,从山神聊到逐渐兴盛的香火神道天宫佛国,整个过程都是轻松随意不掺杂任何俗事杂事的清谈,旁人见了恐怕很难想象,这两位刚才还闹得地动山摇。

修道之人本来如此。

只见山风不知从何处来,拂过探出的松枝,不知是装满了亭舍,还是只从亭舍里穿过,总之未曾断绝,太阳也越发西斜了。

山神抬眼看了眼天边:“不早了。”

“太阳还未落山。”

“你不知道,往前几里路,再往右边山上走,那片山开满了姜朴花。我来这里等你,本就是想提醒你去看。”山神顿了一下,“那姜朴花还是当年你那位祖师种下的第一棵,后来长成了一片山,开起来满山都是一样的颜色,就这几天,今天最好,你现在走快一点,还能赶得上。”

“竟是这样!”

宋游便也没了再留的意思,连忙起身,恭恭敬敬:“那只好向阁下道别了。多谢阁下的茶,多谢阁下与我相谈,也多谢阁下提醒。至于先前的言语冒犯,真是不该,便请阁下将之揭过,忘个干净最好了。”

“与你相谈还算尽兴,不必多言。”

山神摇摇头,对道人说道:“毕竟也算是我失礼在先。”

“虽是如此,不过昨夜阁下怕惊扰了我与那位鬼兄的妙遇清交而没来找我,今日又在这里设了亭舍,亲自冲点了一碗好茶请我歇息解渴,二者中的善意都做不得假,在下出言冒犯,其实也有些无礼。”

宋游说着低头看了眼桌上的茶,笑道:“说来又无礼了。只觉得阁下本是天地孕育的精灵,至纯至净,在这大山之间,更是法力无边,天宫神灵怕也少有比阁下更厉害的。按理来说阁下不该被任何事物拘束才是,又何必勉强自己去学人类那些弯弯绕绕?只如此以心交心,不也挺好?”

山神皱起眉头,没有说话。

宋游笑着又拱了拱手:“几十几百年后,再有伏龙观的后人从此经过,阁下若还想试探一番,该下手再重一些才是。”

说完笑一笑,便踏出了亭舍。

山风激荡,山雾流转。

不远处山上的松树柏树好像都在招摆,再回头看去时,亭舍已在无声无息间不见了,那株颇有意境的迎客松也不见了,方才山神动怒之下毁坏的山坡与道路不知不觉已恢复原样,一切仿佛梦境。

“走吧。”

宋游对三花猫说,当先往远处走去。

“道士!”

“嗯?”

“那是谁?”

“山神。”

“是山神啊……”

“是啊,不过不是一般的山神路神,他是这片大山自然诞生的神,是山间活过来的灵韵。”

“是厉害还是不厉害啊?”

“可厉害了。”

“那水是什么水?”

“什么水?”

“碗里的水。”

“是茶。”

“有毒!”

“那倒没有。”

“好难喝~”

“是啊。”

一大一小两道身影也走远了,身后的马儿老老实实跟着,方才山崩地裂,它虽惊惧无比,却也不曾独自跑掉。

往前数里地,有巨石拦路。

偏偏旁边又多了条小路。

宋游一见就知道了,于是右转上山,沿着这莫名多出来的一条小路往山上走。

还没上山,才走到一半,便已远远看见了满山的姜朴花。

姜朴花,就是辛夷花。

又叫望春花,紫玉兰。

木兰也是它。

虽叫紫玉兰,却是粉色。

姜朴花最大的特点就是粉,尤其的粉,比大多数粉色的花都要粉,花开时叶子还没长出来,树枝上全是花,整棵树都变成了粉色的,一眼看去像是调出来的颜色,因此粉得梦幻,粉得不真实。

若是满山都是这样的花,阳光一照,这每棵树的粉色又有深浅,深的近红,浅的近白,都在这片山上,真当只有用梦幻二字才能形容了。

可它偏又是人间自然长出来的。

宋游停步仰望了许久,这才收回目光,继续沿着小路往山上走,便进了那片树林中。

这时的花又到了头顶上。

姜朴花不是草本,不是灌木,是高大的乔木,尽管树林密集,可人走在其中是触不到花朵的,甚至树的下半截连多余的小枝也没有,人只能在光秃秃的树干林间穿行。可要是你肯抬头一看,便是成片的粉色,映在碧蓝的天空下。

漫山遍野,装不下的粉红。

“道士,这是哪?”

“不知道。”

“我们去哪?”

“不知道。”

“今天就在这吗?”

“也许。”

一条小路在林间草地上蜿蜒。

宋游随意的走着,没有要去的地方,只在山上穿行,仰头赏花。

很难想象,这美到极致的一山春色,只是多年前一位师祖途经此地随手栽下的一棵姜朴花发展而来,有些事看似寻常,细想来真是妙不可言。

更奇妙的是,想到这一点后,再行走其中时,便有了与百年前那位祖师隔空相见的恍惚感。

得多谢山神。

得多谢祖师。

可惜彩云易散琉璃脆,世间好物不坚牢,这花一年也就这么几天,每在这里多待一瞬,黄昏时的山风都在不断剥离它的花瓣,飘飘然而下,山风燥烈时便如同下了一场粉色的雨。

只好劝东风,且从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