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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什么?”她仍然没抬头,就好像那卷子里能看出一朵花来。

“你先出来,出来再说!”

“还是算了吧。”她抚平卷子边角上的褶皱,“我是来上课的,拿人钱财,替人做事,不然庄姐白给我那么多补课费了,这样多不好。”

她把身侧的椅子拉开,“小伟,坐,我们还是老规矩,先看单项选择——”

话音未落,手腕被人一把攥住。

那人从门外大步流星走过来,牢牢抓住她,丝毫不退步,“路知意,我有话跟你说。”

路知意试图抽回手来。

可他力气大,她抽不回来。

她终于抬头了,看着他,有些不耐烦地说:“你看不到我在上课?陈声,你是不是总这样,你的事情永远是天下第一重要,别人不管有什么要紧事,都得先让着你、围着你?”

陈声一顿,松了手。

她黑白分明的眼睛定格在他眼底时,他分明从中看见了冷漠和防备。

除却上学期开头结梁子的那一次,她从未这样看过他。

陈声想说什么,手在身侧动了动,最终只说出一句:“我在客厅等你。”

他转身离开,还把门也带上了。

在路知意又一次的嘱咐下,陈郡伟无措地坐了下来,隔着一道门都听见陈声踹茶几的声音。

他心不在焉地想着,那茶几好像挺贵的,是他妈托人从云南带回来的红木家具。

抬眼再看路知意,她云淡风轻地盯着卷子,“单选错了两个,还不错,先看第八题吧。”

*

中途,陈声先忍不住了,在这屋子里待着,简直每一秒都是煎熬。他开了大门,打算出去透透气,关门声震天响。

路知意在听到那道关门声后,终于从卷子里抽身而出,对陈郡伟说:“作文讲得差不多了,你自己试着再改一遍,我去趟卫生间。”

她开了卧室门,看见空无一人的客厅。茶几有点歪,并不在原来的位置上,左侧一角有半个鞋印。

她顿了顿,目不斜视往卫生间走。

路知意并没有上厕所,她拧开水龙头,洗了把脸。

初春的天气很冷,而蓉城又多是用的地下水,冰得和冷碛镇的井水有的一拼。她鞠了一捧水,往脸上浇了浇,那刺骨的寒意叫人浑身一个激灵。

抬头看着镜子,她看见湿漉漉的自己。光线充沛的狭小空间里,她那暗沉的皮肤无处遁形,高原红一如既往停在颧骨上。

她伸手摸了摸它们,然后又看见自己的手——一双布满薄茧,粗糙难看的手。

看着看着,面上有水珠滚落在手心,她以为是刚才打湿脸颊的自来水,可那灼热的温度简直像是要烫伤她被冷水浸湿的皮肤。

她擦了把脸,抬头看镜子。

镜子里的人在哭。

她有些诧异,有些怔忡,好像一时之间弄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哭。

她是个很坚强的人,从小就懂事,父母不在身边后就更懂事了。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她完美诠释了这一点。

就连高一的时候,站在台上念那篇《我的父亲》,被班上的男生一语道破真相,她也没有哭。

可是此刻,站在陈郡伟家,把自己藏进卫生间里,情绪却来得汹涌突然。

路知意把水龙头拧开,水流哗哗作响。

她想,她就浪费一次吧。

就这一次。

不是她不节约水资源,实在是不想让自己变得更狼狈了。

她扶住那纤尘不染的水池两侧,埋着头,滚烫的热泪也像是眼前的水龙头,一旦拧开,就开始肆意流淌。

视线模糊了。

脑袋里嗡嗡作响。

浑身血液都在往头上冲。

她平静地讲了将近一个小时的课,却在此刻记起了陈声说的话。

所有的话,一字不差往耳朵里钻。

“你在做梦吧。她看不上我?她凭什么看不上我?要是我真喜欢她,她欢天喜地还来不及,会看不上我?”

“不就一高原红吗?相貌平平,顽固不化,还他妈死要面子,你到底喜欢她什么?还是说你同情她,想帮她,帮着帮着就以为自己喜欢上她了?”

“我有什么不敢的?我怎么可能喜欢她?”

“半点都没有。”

“她一大山里出来的穷孩子,你俩八竿子打不着,你少在这想些有的没的!给我安分一点,让人好好脱贫致富,本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将来各走各的路不好吗?”

他嘲笑她养猪,嘲笑她穷困,嘲笑她穿得破破烂烂的鞋。

她以为他是不一样的。

她以为这些日子相处下来,他是真心透过这副皮囊,看到了她的好。

他那么帮她,尚有梁子的时候就替她解围付账单,后来自告奋勇开了六个多小时的车送她回家。他从澡堂里冲出来,撞见她的窘迫,是那么气急败坏,那么情绪失控。他带着她去澡堂报复唐诗,一心一意帮她出气。

她以为他是不一样的。

路知意伏在冰冷的水池上,翻来覆去地想,她以为他是不一样的。

可事实却是,他们都一样。

唐诗让她出丑,陈声救她于水火,看似天壤之别,而今时今日她才看清楚,本质上他们没有差别。他们家境富裕,不可一世,践踏她这穷人的自尊,帮她也好,害她也好,都不过是把她当成蝼蚁,轻而易举便想左右她的生死。

她对自己说:看明白就好,路知意,将来远离他们。

越远越好。

可她用力扶住冷冰冰的水池,指尖都泛白了,却依然止不住热泪。

哭什么呢。

非亲非故的,看透了就好,有什么好哭的?

她紧紧闭上眼,下一秒,一幕幕零散的画面凭空出现。

他站在细碎的尘埃里,说着墙上的空气动力学发展史。

他坐在朴素的小店里,举杯说:“路知意,敬我们共同的堡垒。”

他开车送她回家,在二郎山顶说她家乡的人和动物都有一双干净漂亮的眼睛。

他在宿舍楼下不轻不重咬她一口,得意洋洋地说吕洞宾把狗咬回来了。

路知意睁开眼来,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用力地擦了擦眼眶。

就这样吧,路知意。

把他忘了。

他不值得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