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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五月初, 蓉城已经提前入夏。

林荫深处, 蝉鸣声声, 略显燥热的空气里, 只有知了不知疲倦唱着歌。行人纷纷找阴凉处行走, 若无可奈何走入没有遮阴处的路段,一定匆匆而行,赶往下一个林荫处。

蓉城北郊, 偌大的建筑群伫立在一片空地之上, 周遭没有树木, 连人烟都零星稀少。热辣的太阳午后当空,烤得空气都有了浪热。

却有人一动不动站在那艳阳底下。

路雨拎着只大大的旅行包, 静静等在那。

包是旧年用过的, 洗得发白, 底部因为一路从冷碛镇坐车而来,在大巴车上蹭过, 买票时、腾不出手来时随手在地上放置过,所以蒙上了一片浅浅的灰尘。

她穿着套半新的衣服,白衬衣, 黑色长裤,袖口挽到一半的位置。脚下是一双擦得干干净净的棕色皮鞋。这身衣服她穿得并不多, 每逢正规场合时才会拿出来, 比如学校的家长会,比如冷碛镇的居民大会。

她晒得鼻尖都出了一层细密的薄汗,面颊发红, 高原红更明显了。可她不敢走开,就站在那铁灰色的大门外,一动不动等待着。

直到某一刻,大门内侧传来开锁的清脆碰撞声。

路雨拎着行李包的手不受克制地发起抖来。

下一刻,仿佛尘封多年的大门,被两名全副武装的保卫人员朝外推开,吱呀一声,悠长缓慢。

昨日才剪了发、剃了胡茬的中年男子,穿着刚领的白T恤、灰色长裤,从大门里走了出来。他手里空空如也,从待了六年的地方得到自由,孑然一身,一如进去时那样。

他听见身后的人对他说:“出去以后,好好过日子,别再回来了。”

他点头,应了声:“欸。”

再抬头时,十来步开外的女人已经扔了行李包,朝他大步流星跑来。

路成民张开双手,被路雨紧紧抱住。

在路知意面前坚强了这么多年的女人,一刹那间被泪水模糊了视线,死死攥着兄长后背的衣料,用力哽咽两下。

“哥。”

她酝酿了好多天,甚至站在这铁门外的一个多小时里,都反复想着要说的话,这一刻悉数忘光。

她只能一遍一遍深呼吸,把泪水逼回去,后退一步,再仰头时,笑着再叫一声:“哥。”

路成民看着她,慢慢地叹口气,一面笑,一面摇头,“多大的人了,还这么容易哭鼻子。”

铁灰色的大门在他身后合拢,紧紧关住了里间的时光。那里的所有人都和路成民一样,日复一日为犯过的错付出代价,一门之隔,大门外是花花世界,门内是被遗忘的岛屿,时间在那里仿佛凝固了,进去后,不知朝夕,不见世事。

两人去了附近的公交站,路雨按照原路折回,先带他去昨晚自己下榻的小酒店。

酒店楼下有几家小餐馆,两人吃了阔别多年后的第一顿饭。路雨说:“多点几个菜,好好吃一顿,毕竟是你出来以后的第一顿,就当庆祝一下,我替你接风洗尘。”

路成民笑了笑,“那里面也不是龙潭虎穴,没人亏待你哥,吃的挺好的。”

遂坚持只点了两个家常菜。

路雨仰头看他,心中酸楚。真不是龙潭虎穴?真吃得挺好?如果如他所说,在里面的日子很好过,他又怎么会瘦成现在这模样?短短六年,像是老了二十岁。

桌上放了一壶服务员刚端来的热茶,她给路成民倒了一杯,金黄色的液体,水蒸气袅袅而上。

“苦荞茶,清热。”她把斟满茶的杯子推到他面前,“这顿饭还是差个人。我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我提那么多次,你都不许我把知意带来接你。”

路成民接过茶杯,在手里握住,没急着喝,只垂眸看着那金黄色的液体,“叫她来干什么?那地方,不是女儿见父亲的好地方。”

路雨没说话。

他喝了一口茶,声色黯然,“这些年,叫你受苦了。”

早就幻想过多次他出狱的这一日,每逢路知意受委屈,每逢日子艰难,路雨都会设想重逢这一刻,她有多少辛酸苦楚像对路成民说。还有那些属于路知意的辉煌时刻,长大了,懂事了,高考考了全县第一,过五关斩六将拿到了中飞院的录取通知……

可是这一刻,盘旋多年的念头全没了。

她慢慢地放下茶杯,笑了。

“不苦。都值得。”

*

因为路成民的坚持,路知意并不知道父亲在这一天出狱,路雨只说日子近了,她还以为是下一周。

周五中午,她和苏洋下课后去食堂吃过中饭,回寝室午休。寝室四人挨个洗漱,苏洋已经爬上床了,吕艺在换衣服,赵泉泉还在卫生间洗脸。

路知意刚脱下鞋子,就听见桌上的手机响起来,一看,是路雨的来电。

她才刚脱了一只鞋,就这么坐在椅子上,伸手去拿手机,“小姑姑?”

意料之中的声音被父亲取代,“是我,知意。”

“爸爸?”

片刻后,她一脚穿进刚刚脱下的那只鞋里,鞋带都没系,猛地跳起来,不要命似的推门而出。

卫生间里,赵泉泉恰好走了出来,见她一阵风似的往外跑,一愣,“她去哪啊,这么风风火火的?”

苏洋和吕艺都没说话,各自做各自的事情。

赵泉泉又自己说了下去,“我刚才听见她喊了爸,她爸来学校了?奇怪,开学的时候不来,这时候跑来干什么?”

其实她在想,会不会和贫困生助学金有关系?

苏洋知道她在好奇什么,把手机一把塞到枕头底下,冷冷地说:“她爸来没来,跟你有关系?成天管这管那,你闲的蛋疼?”

赵泉泉面子上挂不住了,一面擦脸,一面往她床上瞧,“你怎么说话呢?都是一个宿舍的,你能不能客气点,别老说话夹枪带棒的?”

苏洋坐起身来,似笑非笑看着她,“哟,这时候你知道都是一个宿舍的了?都是一个宿舍的,你又能不能客气点,别动不动眼红别人,往辅导员那投什么狗屁匿名信?”

赵泉泉脸上一白,手里的百雀羚都拿不稳了,“你,你说什么呢你!什么匿名信,你少往人身上泼脏水!”

“我泼脏水?”苏洋笑了,下巴朝吕艺一努,“一寝室四人,你让我相信是吕艺举报了路知意?哦,还是我举报了路知意,羡慕她拿了贫困生助学金?”

赵泉泉怒道:“谁知道你的?你俩一个学院的,她出了什么事,你最清楚。我跟你们根本没有竞争关系,无缘无故寄什么匿名信?要我说,就是你见不得她好,做了亏心事还来污蔑我!”

“嗯,对,我污蔑你。”苏洋微微一笑,“赵泉泉,你是什么人,什么嘴脸,你以为这寝室里都是瞎的,没人看得出来?”

赵泉泉脸红脖子粗,咬牙反驳回去:“你看不惯我我知道,但你也不能血口喷人!我和路知意无冤无仇,害她做什么?”

“羡慕嫉妒恨?”苏洋皮笑肉不笑。

“我羡慕她?”赵泉泉的声音已经尖利得不成样子,“我羡慕她什么?羡慕她家里穷,没品位,皮肤黑?就她那样子,有什么值得我羡慕嫉妒恨的?”

她开始人身攻击了。苏洋冷冷地看着她,正欲反击,就听见一直没说话的吕艺忽然开口了。

吕艺已经换好了衣服,站在床下的扶梯前,侧头看了赵泉泉一眼,平静地说:“说这些就没意思了吧。”

她那眼神平平无奇,好像只是一个侧目,倒叫赵泉泉不敢吭声了。

平日里吕艺话少,也不掺和事,赵泉泉没把她放在心上,总觉得哪怕东窗事发,吕艺也会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可今天她开口了,赵泉泉还真有些心虚。

吕艺爬上了床,铺好凉被,安心躺下,淡淡地说了句:“我要睡了,下午还有课。”

苏洋冷笑一声,瞥了赵泉泉一眼,也躺下睡了。

留下赵泉泉一个人拿着面霜站在原地,半晌,她咬牙把罐子咚的一声扔在桌上,风风火火推门走了。这宿舍,谁稀罕留在里头!

另一边,路知意在校门外接到了路成民。

他已经换好衣服了,路雨替他买了新衣服,又从冷碛镇带了他以往的衣服来,都搁在行李包里一并带给他。

路成民站在偌大的校门外,站在五月的艳阳天里,看着女儿从校内飞奔而来,像只欢快的小麻雀——过去他常这么打趣她,可今日他觉得不妥了,因为路知意长大了,早已不是当初的雏鸟。

他无法想象在自己缺席的六年里,她就这样长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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