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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澜满腹愁绪, 枯坐半晌。良久, 忽然高声道:“紫玉。”

守在门外做绣活儿的紫玉即刻放下络子,推门而入:“夫人可有吩咐?”

沈澜笑道:“外头下着细雨, 天气轻寒, 你且叫厨下弄一份拨霞供来,熬了猪肚、三黄鸡成汤,配上茱萸、花椒, 又鲜又麻, 再烫些菘菜肉片, 鱼脍细面,热乎乎的, 岂不舒服?”

紫玉应了一声,点头出去了。

到了晚间, 裴慎未归, 沈澜只将薄如蝉翼的羊肉片烫进猪肚鸡铜锅子里。热气氤氲,烟雾缭绕, 肉片在红汤里翻滚,又鲜又麻,滚烫热乎。

没过一会儿,沈澜便吃出了一层薄汗,只吩咐紫玉道:“我热得很,你且去厨下取一盏冷吃的蜜水来,要拿井水湃过,解热解渴的,快去。”

沈澜一叠声地催她, 紫玉不作他想, 只匆匆取了冷蜜水, 沈澜一口气吃用了一盏,方就着冷蜜水,继续吃起锅子来。

裴慎这几日也不知在忙什么,越发的早出晚归,等闲和沈澜碰不上面。

第二日,沈澜又带着护卫丫鬟出门去。她如同前两次出门一般,只在外头走走晃晃,又挑了一家绸缎铺进去坐了坐,方才去往李氏金银楼。

这金银楼原是李宝珠家中产业,自然早得了李宝珠吩咐,见巡抚爱妾上门,青衣褶子的掌柜即刻迎上来,笑盈盈道:“可是裴夫人?”

沈澜点了点头,笑道:“我闲来无事,且来你家坐坐。”

掌柜年过四十,拈须笑道:“夫人来了,当真是蓬荜生辉。”语罢,一叠声吩咐伙计上茶,又请沈澜往二楼坐去。

见沈澜步入楼内,几个护卫照旧分头把住了前后门。

沈澜上了二楼,只被掌柜引入一包厢内,清漆楠木桌椅,墙上悬着临摹的米颠山水画,香几上放着个定窑小胆瓶,插着数枝秋桂,暗香盈盈,颇为清雅。

“夫人请看。”掌柜亲手取来十余个剔红梅花漆盒,一一打开,祖母绿、颠不刺、东珠、蜜蜡、血珀、金鸦……林林总总二十余颗珠宝。

“夫人可有喜欢的?”

沈澜心道她虽带了三百余两银票,可那是有用的,哪里能买宝石,便淡淡道:“我不爱珠宝,可有精巧些的首饰?”

掌柜即刻笑道:“自然是有的,簪钗镯钏、坠环佩圈、花钿化胜,样样俱全。”语罢,又道:“请夫人稍候。”便下了楼去,带着几个伙计,取了二十余个盒子上来。

掌柜开了剔红漆盒,绒布之下,并蒂海棠红玉簪、累丝蝶恋花嵌宝簪、粉东珠点翠凤钗、錾银芙蕖舒卷坠……俱是精雕细琢、银楼压箱底的好东西。

沈澜笑了笑,开口道:“紫玉、绿蕊,上回端午带累了你二人,且去楼下挑些自己喜欢的首饰,我来付钱。”

绿蕊已是喜不自胜,紫玉欢喜过后又难免道:“夫人身侧总要留人伺候的,且让绿蕊先去,待她挑好上来了,奴婢再去。”

沈澜摆摆手道:“掌柜还带着两个婆子立在这里,哪里就要你们二人看着了。快去罢,一会儿离了银楼还得去别的地方逛逛呢。”

闻言,紫玉也不强求,只欢欢喜喜和绿蕊一同下了楼。

见包厢里只余下掌柜并两个捧盒子的婆子,沈澜便取出一支玉兰碧玺耳坠,欲戴上试试,谁知摆弄了一会儿却不得。

掌柜见机道:“夫人可要插带婆来伺候?”这是收了玉容的钱便极力举荐她。

沈澜蹙眉道:“且唤上来罢。”

没过一会儿,玉容梳着一窝丝攒髻,穿着秋香色细布褙子,半垂着头,安安静静地上来了。

见她上来,沈澜瞥了眼掌柜,慢条斯理道:“你一个大男人,立在这里到底不方便,且带着婆子们在门外候着便是。”

掌柜瞥了眼桌上摊开的各色贵重簪钗,毫不犹豫躬身告退。这些东西本就是要白送给巡抚爱妾的,莫说损毁丢失,便是沈澜当着他的面拆着玩儿,掌柜也得当没看见。

见掌柜带着几个婆子告退,室内仅余下自己和玉容两人,沈澜方起身低声道:“玉容,你既来了,必是想好了。”

玉容点头道:“不瞒姐姐,这般泼天大事,若放在往常,哪里敢做?可如今实在是没办法了。”

她苦涩道:“彭家本是船户,素来以船为家,成日里泡在河上打渔,未及三十,浑身病痛。这也就罢了,谁知这课钞一年比一年重,前些日子刚交了二两银子的渔课,小甲又来催鱼油、翎毛、鱼鳔、鱼线胶,林林总总,又要折银一两七分。还有岁贡黄鱼,巡检司那头遣了小甲日日催逼,非要我们交上黄鱼不可,这黄鱼本就稀少,哪里是能轻易打到的?”

“这些还不过是缴钱,家中老人说秋雨绵绵,只怕北边要发灾,届时白粮役一来,必要出两个壮劳力,家中阿公和三哥若去了,全家都要被饿死。若不去,哪里来的银钱折役?”

玉容说着说着,已是哽咽,沈澜心中叹息,这乱糟糟的天下,生民何其之难也。

沈澜劝慰了她几句,玉容擦了擦眼泪,止住哭声道:“姐姐,我思索再三,倒不如过些日子,姐姐只管像端午那般,甩脱了身侧丫鬟护卫,上了彭三哥的船,便只管撑船往北新关去,届时沿着运河,想往哪里去都好。”

这法子,太过天真了些。

沈澜摇摇头:“我且问你,上回端午你我会面之时,你说彭三上钱塘江大潮当弄潮儿搏命,这这是何意?”

玉容苦涩道:“辛苦打鱼能有几个钱?为了挣钱,每年八月十八钱塘江大潮时,三哥便会带几个水性好的兄弟手持彩旗,上潮头踏浪,彩旗不湿,便能博得两岸观潮人的赏钱。”

沈澜叹息一声,果真如此。

“你家三哥既是水性极好,若我八月十七,落进了钱塘江中,大浪滔天之下,彭三可能带着我游上数百米,至岸边逃生?”

玉容瞠目结舌,愣愣的望着沈澜,说不出话来。

沈澜苦笑。她自然是想过的,若她逃了,裴慎便是花上数年都要将她翻出来。沈澜哪里躲得过去。

为今之计,便是让裴慎以为她死了。

可光是为自己择定死法,已是千难万难。若自焚而亡,先不说哪里去寻焦尸,单说把焦尸运进巡抚衙门便已是天大的难事。

若跌落悬崖或是被野兽分食,裴慎来崖底寻她,哪里去找残肢和大量血迹?况且她真当着众人面跌下悬崖,不死也残。

若说自缢假死或是服用假死药,闭气数日后被葬于棺椁内,下葬后再叫人挖出来,这法子更是异想天开。她如何确定自缢不会弄成真死?又上哪里寻到什么假死药?

思来想去,唯一的法子竟是落进钱塘江,当着众人面被大潮冲走,断无活着的可能。届时血迹全无,尸体也不知被冲去了哪里,如此方才稳妥。

“夫人,我也不知三哥能不能救你?”玉容哪里敢打包票。

沈澜低声道:“彭三既然做了数年弄潮儿却不死,必定知道哪里的大浪看似凶险,实则危险不大,哪里适宜上岸,这便是第一重把握。”

“其次,彭三除却弄潮博赏,是否还会兼救人?”

玉容惶惶点头:“年年观潮,总有人落水的,三哥救了人,对方家里多多少少总得给些赏钱。”

沈澜点头道:“他既有救人的经验,这便是第二重把握了。”语罢,又问道:“这样的事不好叫旁人知道,彭三既行三,家中可有兄弟?”

玉容也稍稍镇定下来:“有的,两个弟弟,一个十七,一个十五,水性都好,打五六岁就下水帮忙了。”

沈澜点头道:“我本就会游水,能在水中闭气约百余个数,再加上彭家三兄弟扯着我游。这便是第三重把握了。”

沈澜长于水乡,若说只会撑船不会游泳,那当真是笑话。她当日蒙骗裴慎不会凫水,不过是觉得自己会的东西,少叫裴慎知道一样也好。却没料到,竟在今日用到了。

闻言,玉容虽长舒一口气,可到底为难:“姐姐,三哥不在这里,我实在不敢应承下来。”

沈澜点头道:“无事,你且回去与彭三商议一二。若有把握,肯答应,你只管将银楼一楼的柳叶窗支开,插一支桂花以作装饰,我路过时看见花便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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