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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鸢倒吸一口冷气,愣愣道:“总督府,我怕是进不去。”

沈澜笑了笑:“且安心,你只需报出潮生的名字,他必会安置好潮生。”

也不知是不是夜色太寒,秋鸢陡然觉得一阵寒意从心底涌出,她隐隐猜到些什么,却又不敢问,只低声道:“夫人既与总督有旧,还怕那太监做甚!只管请了总督帮忙便是。”

沈澜摇摇头:“你只管照我的吩咐去做。”

第二日一大早,沈澜安抚了潮生,方匆匆赶去赵府。

赵府花厅内,满座都是人。角落里还栽着红榴绿柳,门檐上插着菖蒲艾草,奈何无人再有心思过端午。

“怎么回事?昨夜我担心的一宿没睡。”

“李家出事了。今日一大早我便见到李家门口人喊马嘶,乱成一团。”

“出了何事?”

“听说是李心远被下狱了。”

众人议论纷纷,说辞不一。

沈澜甫一进门,与诸位见过礼,却见有几个生面孔坐着。转念一想,应当是李东请来的李心远人脉。

她便对着李东道:“你既代表了你家老爷,且将昨日你对我说的话一一重复给诸位听。”

李东无奈,只好将昨夜之事尽数道来。说罢,跪在地上叩首道:“求求诸位老爷,救救李家罢!”说罢,直将头磕得鲜血淋漓。

厅中方才不过窃窃私语,如今却成了沸反盈天。

端坐上首的赵立一拍茶几,怒道:“以行刺为名,行索贿之实,未免也太过蛮横!”

不做米粮生意,素日里贩盐的盐商大户钱逾拈须道:“若真这般,唇亡齿寒,必要救李兄。三万两银子,我们这里足足有二十余人,一家出个五百两,凑上一万两,倒是使得的。”

客居湖广,祖籍浙江的丝商姚广劭连连摆手:“钱老爷,你这话倒轻巧。今年南直隶、浙江、福建都在闹矿监税使,染坊罢工、织工四散去,目不见绸缎颜色,耳不闻机杼之声,我这生意早做不下去了。”他哀叹道:“今日我倒是能出五百两,可来日呢?若再有下一个李家,难不成我回回都出五百两?”

又有人提议道:“既然如此,倒不如叫李家先卖出些东西来。我等收了去,也不占他李家便宜。”

“陈兄这话有趣,明着倒是高义,暗地里却占足了便宜。”

“你这人怎得这般!我好心帮李家渡过难关,你倒来诬我!”

厅中众人吵成一团,李东急急哀求各家,救救他家老爷。沈澜头疼的厉害,扬手拂下几上茶盏。

瓷片裂地声清脆可闻,诸人皆惊,纷纷诧异望来。

“诸位且听我一言。”说罢,沈澜望向跪在地上的李东,问道:“邓庚是六日前来的,昨日突然宴请你家老爷并将其下狱,难道之前便无迹象吗?”王俸好歹要遣了人四处调查富户名单,从而被李心远逮住。难不成邓庚一来就能动手?

跪在地上的李东哀声道:“沈娘子不知道,这邓庚已经不是头一次宴请我家老爷了。到达武昌的头一日,索要了五百两。第二日,索要了一千两。第三日,要了两千两。”

众人纷纷倒吸一口冷气,只觉着这邓庚胃口甚大。

“到了第四日,我家老爷说这是要钝刀杀猪啊。如今不过放血,再过几日便要吃肉,老爷打定主意再不给钱。谁知到了昨日,他恼羞成怒,便将老爷下狱了!”

李东老泪纵横,有几个看不过眼,纷纷出言安慰。

沈澜翠眉颦蹙,心道这邓庚可比王俸聪明多了。他将消息瞒得死紧,只对着李家挥刀,令旁人作壁上观,又给了李心远仿佛只要掏钱就能保命的错觉。

一日割一刀,直到李心远给出了接近三千两银子,表示无法承受了。这时邓庚恐怕已经大致查问明白了李家到底有多少钱,方才獠牙毕露,给出了三万两银子的价位,好将李家一口气榨干。

“诸位老爷仁善,如今我李家败落,还请诸位救救我李家罢!”说罢,便颤巍巍跪下,又要磕头。

众人陡生兔死狐悲之感,只叹息着安慰李东。

沈澜也叹息一声:“说说罢,李心远和邓庚达成了什么协议?”

满座皆惊,李东一僵,复避开沈澜眼睛,仓惶道:“沈娘子说什么呢?”

沈澜冷笑:“前三日李心远共计交了三千五百两银子,三日后他既然意识到了邓庚是在慢刀割肉,为何不曾通知联络我等?距离他被下狱还有一天一夜,他干什么去了!”

李东只把头深深低下去,怆然道:“老爷犹豫不决呢。”

“李心远犹豫个屁!”赵立怒道。大家谁不知道谁,李心远算不得一代枭雄,却也是老谋深算,预感到危机降临,何至于犹豫上一天一夜?

沈澜一提点,在座众人即刻意识到了。盐商钱逾暴怒:“一天一夜里,李心远是不是去找了邓庚,拿我们当投名状献了出去。保不齐还答应了要为虎作伥,是也不是?”

李东高呼冤枉:“正是要同气连枝的时候,我家老爷何至于此。将诸位献出去,李家没了同盟又有什么好处呢?!”

这话倒也有几分道理,加之没证据,便有几人信了,低声道:“位安兄,此话不假。”

位安乃钱逾的字。钱逾尚未说话,沈澜便已理清了思绪,慢条斯理道:“诸位且听我一言。”

众人便纷纷看来,赵立拈须道:“沈娘子若有所得,尽管道来。”

沈澜深呼吸一口气:“对于邓庚而言,杀猪还有先杀后杀之分。李心远只怕以为邓庚会选择他做伥鬼,帮助李家蚕食掉湖广富户,最后再杀掉李家。”

“如此一来,李家闹腾到最后必定声名不好,杀了李家,百姓额手称庆,邓庚无需激起民变,不费吹灰之力便能收拢湖广财富。”

这话有理,便有人疑问道:“这都是对邓庚的好处,对李老爷又有何利处?”

李东也叫嚷起来:“沈娘子莫要诬陷我家。”

沈澜理也不理他,只淡淡道:“怎会无利呢!这法子,邓庚得利,李家亦然。”

说罢,细细解释道:“李家虽声名不好,却也增强了实力。最重要的是,李家获得了苟延残喘的时机,从第一个死的刀下鬼变成了最后一个死。”

“只要熬到最后,尚有变数。或许朝中罢免了矿监税使,或许贿赂给邓庚的钱财足够多,对方收手了。届时李家便能保命。”

“你这没卵子的王八羔子!”钱逾暴怒,三四十岁的钱逾盐贩子起家,年富力健,最是凶性,提拳便要来揍李东。惊得尚且愤慨的众人纷纷去拦。

李东四处躲避,高呼冤枉:“沈娘子诬我!若我家老爷献了此等毒计,那邓庚得了好处,为何要将老爷下狱?!”

沈澜叹息道:“因为用这法子太慢了,邓庚没时间。王俸还没搜刮多少钱便死了,邓庚是继任者,他必要让朝中看到成果,于是选择最先最快杀掉最富的李家。紧接着,交上一大笔银钱后,便有缓慢的时间去图谋剩下的人家。”

说罢,她神色复杂道:“李心远没料到邓庚不需要他这只伥鬼,只要他当猪肉便好。”

李东再也说不出话来了,只讷讷不语。

周围人群情激奋,忍不住狠狠往李东身上殴了几拳,最后被赵立拦下,吩咐护院将李东送回李府。

众人气稍顺,赵立这才开口:“事已至此,李心远自然无需再救,只是我等亦是大厦将倾,不知沈娘子有何主意?”

沈澜摇摇头,不说话了。人在大势之下,要么顺从,要么反抗,要么逃亡,别无他路。

赵立叹息一声,“家中有亲朋故旧当官的,只管写了信去陈述一二,且叫他们上书,揭发矿监税使暴行,只盼着朝廷裁撤矿监税使。”

丝商姚广劭叹息道:“这法子早试过了。”

钱逾蹙眉:“我等前些日子还去了布政使府上,被人客客气气的请了出来,只说没法子。”

“难不成真要将祖辈积累下的家业都交出去?”有人哀叹道,“若真是如此,还有何颜面去见祖宗。”

“怕就怕破财都消不了灾。”

满座皆眉头紧锁,唉声叹气,赵立便勉强提起精神安慰道:“且安心,吃下李家少说也好五六日的功夫,我等尚且还有时间商议。既然今日没法子,诸位便回去,好生想想,明日再说。”

众人无奈,能想的办法都想了。实在没有别的路子,正欲告辞离去,却见姚广劭忽而吞吞吐吐道:“实则还有一个法子。”

闻言,满座大喜,只连声催促道:“姚兄,都什么时候了,还卖关子做甚!速速说来!”

姚广劭叹息道:“我祖籍浙江,只从浙江、苏州等地买了绸缎贩来湖广。早些年间,倭寇闹得凶,浙江巡抚乃魏国公世子,也就是现任川湖总督。我有幸与其家中管事结识,或可筹钱请那管事求见川湖总督一面,请他庇佑我等一二。”

沈澜惊愕,众人大喜,只纷纷赞叹道“竟没料到姚兄有此等门路”,“姚兄果真是人脉宽泛。”

沈澜暗自叹息。转念一想也是,裴慎如今官至从一品,封疆大吏,商户们能够上他府中管事的门路,已然不易。

只是王俸作乱,裴慎却毫无动静,可见是避而不出,恐怕不会搭理商户们的。

她想了这么一会儿的功夫,众人已相约开始凑钱。

沈澜虽觉这法子无用,却也不愿在此时犯众怒,便随着他们意思意思,交了五百两银子,有几个实在踊跃,生生凑出了一万五千两,托给姚广劭。

作者有话说:

1. 本章什么典吏被杖责致死、县令逃去扬州、云南兵变等事,均参考《万历矿税大兴对官员的残害及其影响》,略有改编。

2.皇帝反悔,太监抢旨那段,参考《湖广民变与晚明社会阶层的利益诉求》,略有改编

3. 姚广邵所说的因为矿监税使,导致百业凋零,参考《关于万历时期的矿监税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