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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另一个问题也出现了:假设他没有活到成年,夭折后,又回到某个他已经找过的村庄去投胎了呢?

每一天青藏高原都有无数个孩子在出生,也有无数孩子、青年、中年、老年人在死去。

陆修短暂地陷入了迷茫中,甚至让他一时不知所措,但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他只能按原定计划一路找过去……除非想出新的计划。

我一定能找到他的。陆修始终坚信着。但在经过念青唐古拉山口处,他突然感觉到了天地的宏大,与个体的渺小,哪怕生而为龙,仿佛也无法违抗世界的力量。

那一天,他第一次抬起头,短暂地从“找人”中脱离出来,真正地审视了这个世界。天地孤高旷远,狂风沿着山体吹来,山顶的风马旗在风中猎猎飞扬。

六千五百万年前的造山运动里,喜马拉雅与念青唐古拉山于大地上缓慢耸起,犹如巨兽的背脊,这一过程花费了足足四百万年。

一百年,人将迎来死亡;一千年,则轮到龙直面死亡;十万年,岩石会被光阴磨成齑粉;百万年,江河也将干涸;千万年,山峦将被夷为平地……

然而在世界那四十六亿年的光阴中,俱是一瞬。

我一定能找到他,陆修心道,但我是不是也该在这里,系上一张风马旗?

这令他的内心再一次陷入了矛盾,仿佛系上风马旗的这个举动,便是内心动摇的铁证,毕竟当一个人相信什么都能由自己努力去完成时,他是不会朝外界祈愿的。而“祈愿”这个行为,正昭示了他的心有余而力不足。

这世上挺美的,陆修难得地注意到了天地间的景色,他一边抽空眺望远方,一边绑上风马旗,仿佛这两种行为,都是浪费时间的,不合适的。

如果他在身边就好了。

陆修心想:如果找到了他,我们就可以浪费许多时间,到时我就带他来念青唐古拉山口,我们可以坐在这里,什么也不做,只是彼此陪伴,慢慢地等待他老去,等待他死亡,接着我再匆匆忙忙地去找他,下一世、下下世……每一世,直到我自己也死去为止。

但是现在,得抓紧时间。

哪怕在这么混乱的情况下,陆修依旧没有放弃,他先是又走了一趟自己去过的村庄,相当于把整个后藏地区从头开始搜索一次,确认那些新生并慢慢长大的、被他先前忽略了的孩子,没有发现他,仿佛令人松了口气,却不知该高兴还是该懊悔又浪费了时间。

又一年后,他开始在前藏地区找了,用的还是最初的笨办法,随着时间流逝,现在他要找的对象,变成了一到七岁的小孩儿。

这样也好,说不定等我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长大了。陆修心想。

在前藏找寻的时间又有三年,前藏的人比后藏更多,孩子自然也多。

四季更替,陆修在桑耶寺又点了一盏灯,大喇嘛竟是一眼认出了陆修并非凡人,询问道:“你有什么烦恼吗?”

陆修答道:“我在找一个人。”

“哦……”大喇嘛点了点头,问道,“亲人还是爱人?”

陆修知道亲人所指,意为有血缘关系的人,但他与次仁之间没有血缘关系,只在灵魂之中有联系,这样能算亲人吗?

陆修迟疑道:“亲人。”

“是你的什么人?”大喇嘛又问。

“爱人。”陆修又更正道。

他见过形影不离的青年夫妻,也见过白发苍苍的老翁与老妪,他觉得他们应当是爱人。

“嗯。”大喇嘛点了点头。

陆修说:“但他已经转世了。”

大喇嘛说:“往生了啊,那就很难。”

陆修说:“你能帮我找到他么?不需太准确,大致的地方也行,我这里有他生前用过的一件东西……”

陆修想把从来不离手的转经筒交给大喇嘛,这个转经筒,陆修总是保护得很小心,从来不让任何人碰到它,生怕碰坏了。

大喇嘛看了一眼,没有接。

“他不一定就在西藏转世。”大喇嘛说,“也许去了东藏,也许去了汉人的地方、满人的地方、蒙人的地方,这里若找不到,你不妨往东边去看看。”

陆修回过神来,似乎确实如此,他成为龙之后,还没有去探索过这个世界,起初他只以为世界就是羊卓雍措湖与周围的区域,但从旅人们处,他渐渐地知道了世界很大,这地方叫“藏”,而除了“藏”之外,还有更辽阔的疆域。

往东边与西边走,都一眼看不到尽头,哪怕是龙,也不能在一天内飞遍世上所有的地方。

“我先在这儿找吧,”最后,陆修道,“他说不定在等我。”

大喇嘛说:“他生前,一定与你缔结了生生世世、两情相悦的愿望。”

陆修不想再回答,沉默地离开了桑耶寺。

就这样,第一个十年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