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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然是个怪物,”周瑜说,“我也是乐意陪着你的,只要你不嫌弃。”

孙策嘴角一牵,发出似笑非笑的声音。

周瑜靠在床上,穿一身白衣白裤,眼前还蒙着黑布条,像个英俊的瞎子,又说:“你若是好了,结了疤,生怕我嫌弃,我把这对招子刺了也无妨。”

孙策没有说话。片刻后,他把手伸过来,覆在周瑜的手背上。

“你知道对面墙上有什么吗?”孙策的声音止不住地哽咽。

“别哭。”周瑜忙道,“眼泪一下来,今天功夫又废了,忍着……你哭什么?”

孙策嗳了口气,周瑜为了引开他的注意力,又说:“对面墙上有什么?”

“风筝。”孙策答道。

“嗯,风筝。”周瑜说。

“待我伤好了,”孙策说,“我也不想折腾了,回巢湖去依旧放放风筝,喝喝酒吧。”

周瑜说:“风筝是什么样子的?”

“还是咱们小时候买的那个。”孙策说,“十来年里破了两回,我亲手糊过,糊好了。”

周瑜“嗯”了声,说:“我倒是记不得了。”

“灰蒙蒙的,”孙策缓慢地说,“蓝色的翅膀,黑色的眼睛……羽毛是绿色的,不过褪了。”

“尾巴呢?”周瑜说。

“五颜六色的,”孙策说,“快掉了,被孙权弄掉的。”

周瑜想起,故乡的孩童放风筝都是放得够高够远后,将线绞断,任它自由自在飞走的,只有他俩的风筝,放出去以后还会收回来。就像孙策的意思一样,周瑜自己,就是那个风筝,而线始终握在孙策的手里,只要扯一扯线,他就会回到他的身边来。

“有酒吗?”孙策问。

“不能喝酒。”周瑜说,“伤好了我陪你喝,睡吧。”

周瑜放下帐子,躺在孙策身边,两人都没有说话。后半夜时,孙策睡着了,全身却剧烈地动弹、颤抖,仿佛在做梦。

“公瑾……公瑾……”孙策满头大汗,手脚抽搐,做了噩梦。

“我在。”周瑜道,“伯符?醒醒!伯符!”

周瑜以手去试孙策额头,孙策发起了高烧,接着一声惨叫,从床上摔下地去。

“我不!”孙策大喊道,“我不怕你!”

“伯符!孙策!”周瑜一声暴喝。

孙策靠在桌前,大声呕吐,吐了一地发酸的稀粥,周瑜顾不得叫人,上前抱着他,大声道:“伯符!”

孙策惊魂犹定,不住喘息,干呕几声,被周瑜抱回床上。

孙策烧得全身发烫,隔着单衣,周瑜几乎能感觉到他烧得像块炭一般,炎症未消,伤口感染,又不住出虚汗,令他虚弱无比。

“伯符。”周瑜说,“醒醒。”

外面有人推门进来,孙策马上吼道:“不许进来!谁也不许进来!否则我杀了他!”

周瑜马上放下帐子,挡着孙策。孙策双目圆睁,嘴唇发抖地看着周瑜喘气,周瑜低头,冰凉的嘴唇印在孙策的唇上。

小时候,每当周瑜做了噩梦,周母总会这么安抚他,果然,孙策的惊扰渐渐平静了下来。

“我梦见于吉了……”孙策说,“还梦见了许贡。”

周瑜猜测,这次行刺的多半就是许贡的门人,但这话他不敢说,只是安抚道:“鬼神一事,纯属虚无,不可自寻烦恼。”

“我梦见……我梦见有人找我索命。”孙策颤声道,“是于吉救了我,他让我回头,回头……别再杀人了。”

周瑜笑了笑,说:“别怕,伯符。”

孙策终于安静下来,却依旧紧紧握着周瑜的手。

周瑜刚下床,孙策却警惕地问:“去哪儿?”

“打扫。”周瑜说,“再给你开点安神的汤药。”

孙策不住地出虚汗,周瑜将冷水布巾敷在他的额头上,写了药方,让鲁肃赶紧去抓药。孙策连日来饮食不进,气虚失调,血热风寒,又带伤在身。更麻烦的是,方才那一惊之后,伤口迸裂,血沫堵住了鼻腔,断断续续,喉咙内全是血与脓。

周瑜不敢让下人进来打扫,他目不能视,跌跌撞撞地扫去孙策呕出之物。

“公瑾,我冷……”孙策哆嗦着说。

周瑜便上床去,抱着孙策,孙策抱紧了他,说:“冷、冷……”

周瑜的蒙眼巾湿了一大片,他竭力控制着自己的声音,说:“待会儿喝点药,喝了就好了。”

孙策吁了口气,平静下来。

外头不知不觉又敲了晨钟,积雪满院,吴氏、周母、大乔、鲁肃与张昭等人要进来探视,孙策却敏感异常,谁也不让进来。周瑜再次请了大夫过来,落下帐帘,牵出孙策的手让人把脉。

大夫们神色凝重,没敢当着面说,周瑜一路跟着出来,问道:“昨夜受了噩梦惊扰,我已经给他开了些安魂汤药喝下了。”

“心病难治。”大夫说,“须得先平心,理了气,若不愿直视自己,只怕后续伤势要恶化。据你所见,化脓化成什么样了?”

“我看不见。”周瑜答道,“他不愿上药,须得哄着才上了去。要么换点别的药。”

大夫摊手道:“我无能为力,将军自己心里有个死结,才好不了。”

“公瑾。”大乔从廊下过来,说,“伯符在叫你,怎么办?”

周瑜马上转身,到孙策房前去,听到里头孙策的喉咙梗着,依旧断断续续地叫“公瑾”“公瑾”……

周瑜全身发抖,一时间提不起力气来推那扇门,转身跑过长廊,冲进了雪里,摘掉布巾,跪在雪地上,忍不住大哭起来。

周瑜那哭声甚是绝望,两手抓着雪,伏在地上,不住呜咽,片刻后又用雪擦拭眉眼,擦得满脸通红,额上,鬓发,眉毛上全是雪沫。

过午后,周瑜回到房中。

“公瑾。”孙策听脚步声就知道是他。

周瑜先是扶着桌子,挪到榻前,又扶着床榻,摸到榻上,“嗯”了声。

“大夫怎么说?”孙策问。

“说让你喝药,”周瑜的声音沉重而严肃,说,“自当好起来。你若不换药,我这就走了。”

孙策的声音很虚弱,说:“我喉咙堵着,血痰下不去。”

周瑜把孙策抱起来。孙策身长八尺有余近九尺,连着四天未曾进食,昨天好不容易吃下的一点又吐了出来,满身酸臭的虚汗,竟是瘦了将近二十斤,身体轻得周瑜难受。

“先吃药。”周瑜说,并且让孙策靠在床头。

孙策还在发烧,慢慢地用芦管吃了药,没多久,又“哇”的一声吐了出来,不住咳嗽,嘴巴里全是血。

“我梦见吕布了。”孙策说,“他提着头,来找我索命……”

“他找你索什么命。”周瑜啼笑皆非道,“又不是咱俩害的他。”

孙策答道:“早该听你之言,许贡也来找我索命了。”

周瑜答道:“有我在呢,别怕。”

周瑜一身都是孙策吐出来的药汤,知道现在也不能让他再喝了,方才喝过一碗,得再歇会儿,然而还得给他上药。

周瑜以清水给孙策洗过脸,用羽毛小心地把药抹上去,孙策仰着脸,躺在枕上。

“公瑾,我有时候既喜欢你,又恨你。”

“怎么?”

“恨你总不听我的话。”

“我有时候也恨你。”

“什么时候?”

“譬如现在。”周瑜叹了口气,放下药碗,说,“我也恨你不听我的话。”

黄昏的阳光从窗格外投入,孙策艰难地咳了几声,露出无可奈何的微笑。周瑜把一块布放在孙策的嘴边,吸走他唇角流出的,混着唾液的血。

“我觉得咱俩认识这么久,吵来吵去,吵的不过就是谁听……谁的。”孙策咳了几下,周瑜忙给他抚背。

“只要你能好,”周瑜说,“往后我都听你的,别咳,待会儿伤口又坏了。”

孙策无力地躺在榻上。

周瑜说:“只要你能好,要我做什么都成,你要是因为这张脸连命也不要了,我也……”

太阳下山,房间暗了下去,一滴水落在铜盆里,发出轻响。

不知道何处在吹着笛子。西山迟暮,周瑜眼前却是一阵黑暗,耳朵动了动,听到外面的笛声忽地拔高,婉转缭绕,继而荡气回肠。

“你也什么?”孙策问。

“我也不活了。”周瑜低声答道,继而牵起孙策的手,放在自己的胸膛前。

“什么时辰了?”孙策问。

“掌灯了,你睡会儿。”

周瑜和孙策肩并肩躺着,孙策没有睡,周瑜又说:“睡吧,今晚不会再做梦的。”

“我冷。”孙策说。

周瑜把手伸进孙策的单衣内摸了摸,摸到他的肋骨。这是中箭后的第五天,孙策起初烧得有点吓人,现在渐渐地退了,周瑜稍放心了点,抱着他,以自己的体温焐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