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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隅蹙眉纠结了好半天,才犹豫着在终端的备忘录里敲下一段话。

——“炎长官很符合凌秋刻板印象里热衷于驯服美人的大人物,典在流明的心声中窥见过他遭受了可怕的对待。但我却觉得,炎长官也不太像凌秋提到过的无耻权贵。”

备忘录是长官布置的新作业,要求他观察高层同伴。长官说,知人用人,这是作为尖塔一号高层预备役的必备素养。

安隅已经习惯了接受长官随心布置的各种作业,但每当听到“预备役”这三个字时,就会有一些微妙的不开心。

他曾问过祝萄,小高层存在的意义究竟是什么。祝萄说是在直系长官死亡或退出尖塔时,成为新的高层,统领相似畸变方向的所有守序者。但祝萄也说,长官们虽然性格迥异,但无一例外地强大沉稳,这种极端情况不可能出现,所以小高层的主要任务还是自由成长,享受着天梯的仰望和长官的呵护,是尖塔最幸福的人。

安隅对着备忘录上不知所云的几行字放空。

秦知律是一个很好的长官。

就像他至今仍无法平静地回忆凌秋死亡的场景一样,他也绝不愿意想象自己这个“预备役”转正的那天。

炎在前面提醒道:“五分钟后降落。”

安隅回神,退出备忘录,抓紧降落前的几分钟往嘴里塞了几大口面包。

现在是晚饭时间,小章鱼人也坐在书桌后严肃吃饭,餐盒里肉菜米配比均衡,它一口菜一口饭,吃得一丝不苟。

安隅戳了它一下,打字:我要独自去出任务了,长官。

小章鱼人抬头透过屏幕看了他一眼:哦。祝顺利。

安隅:这个任务不会失去网络信号,您可以在主城全程看到任务进度。

小章鱼人道:那很好。我会保持密切关注。

安隅:那如果我提出让您远程帮我写战报,您会发火吗?

“会。”

耳机里忽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声音的主人听起来一如既往严肃,但好像又有些悠闲。

安隅呆住的空档,秦知律在耳机那边敲了敲键盘,安隅几乎可以透过他的语气预见他挑眉的样子,“你们已经进入34区领空,刚才我进行了一轮终端关联测试,确认34区不存在信号屏蔽。很不巧,返回日志中出现了几条奇怪的对话。”

安隅:“……”

“你养了一个我的AI?”

“没有!长官……没……”

秦知律冷笑一声,“不要逼我看你的屏幕。”

“呃……”安隅捏着轻微出汗的手心,瞟了一眼对面莫名其妙看着他的安,捂住话筒小声道:“我很抱歉,但请您允许我继续养着它,它还……挺让人喜欢的……求求您了。”

“是么。”秦知律的语气淡淡的,叫人猜不透心思,“它和我的差别在哪?”

安隅如实道:“它更温和一些,危险程度比较低。二头身的动画设计让人放松,还会……”

“销毁它。”

“但是——”安隅心跳静止,凌秋从未教过他在这种情境下要如何应变,他全凭本能地飞快道:“但是它只是一段代码,它并不强大,无法带给我安全感,只能解解闷。”

他顿了下,又说道:“我会用它模拟和您的对话,以免说出冒犯您的话,长官。”

耳机里沉默的几秒钟,安隅已经打算和小章鱼人告别了。

他甚至在猜测,长官的AI听说自己将被销毁时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呢。

大概会沉默两秒,而后冷静道:“你做了一个聪明的决定,做得很好。再见,安隅。”

“好吧。”秦知律翻了翻纸页,“它长什么样?”

“呃……”

“章鱼?”

安隅沉默,秦知律哼笑一声,“随你吧。还有一分钟降落,炎的选点在34区东侧,离医院很近。我仔细浏览过所有失忆军人的战报,医院地点的出现比例非常高,那里一定是34区异常人口聚集的地方。”

“明白。”安隅收敛心神,“我们尽快去医院。”

“远程并不意味着不参与任务,尽管我不会持续说话,但会一直保持公频在线,你随时开口。”秦知律公事公办地说着,话锋忽然一转,“战报替你写,你专注任务吧。”

安隅错愕,“真的?”

“替你写,比回来之后对着你写的东西修改要方便很多。”秦知律干净利落地批了他一句,又道:“祝顺利。”

话音落,安全带的束缚感忽然加重,几秒后,飞机降落在34区一处废弃工厂前的空地上。

安隅一行人迈出机舱的一瞬,仿佛踏入了一盆热汤。

极度潮湿温热的空气包裹住每一寸皮肤,浑身上下的毛孔大张,艰难地呼吸着。

一阵风刮过,炽热滚烫,顷刻间就让安隅的太阳穴跳痛起来。

宁帮安拉紧了兜帽,低声自语,“这种气候……难怪会有规律性瘟疫。”

终端显示,现在是傍晚5:38分,34区的日落将在26分钟后到来。

日落之前,34区街上的人不少,都是附近工人出来吃晚饭的,他们穿着陈旧的五颜六色的麻布衫,吃得大汗淋漓。

整一条街都是小饭馆,桌子支在外面,破旧的风扇呼啦啦地搅动着热风。

偶尔有几辆破烂晃荡的公共汽车路过,车载电子屏上显示着实时体感环境:温度44摄氏度,湿度87%。

安隅一行人走在路上,着装打扮与这里格格不入,更遑论身体周围还盘桓着几只机械球。

但他们只偶尔收获几个漠然的瞥视,并没有引起太多关注。

流明走在安隅身边,低声道:“这里的人好像都很麻木。”

“嗯。”安隅视线掠过两边逼仄高耸的楼房,外墙皮灰黄斑驳,露出里面的水泥砖瓦,凌乱的线缆在楼房之间悬垂缠绕,和阳台上的晾衣杆搅在一起。一些阳台上有人,穿着花背心小短裤的女娃从高处往下张望,那些稚嫩的眼神同样麻木,不在任何事物上停留。

居民面貌酷似53区贫民窟,但物质条件明显要好一些。

安隅又粗略扫过那些工人端起的饭碗,他们吃的是汤饭或汤面疙瘩,半碗主食浇上一勺米水,各种混杂的蔬菜剁一剁丢进去,猪皮蹭点油花,讲究一些的碗里会漂着几块掰开的碎鸡蛋。

如果是53区,普通工人不可能顿顿都吃得起这些,那得是外城那些有正经营生或做小买卖的人了。

安隅下结论道:“34区不算穷。”

话音落,身边所有人都朝他暼过来,欲言又止。

“真的。”安隅又补充道:“准确说,一半的工人碗里都有蛋,富得流油。”

“你为富得流油重新下了个定义。”炎收回视线,“但我明白,这种物质条件的饵城人不至于活得这么麻木。根据资料,34区的支柱产业并不是工业,工人只是这座城市生活水平偏下等的群体,这里有几家不错的文化产业公司,还有一家数得上规模的医院,临近饵城人口常来这里就医。”

安隅点头,“是的,我就是这个意思。”

这种集体淡漠的状态很不对劲。

他的视线忽然捕捉到前面楼道门口坐在地上的小男孩,他抱着脚,脚踝处有一大片渗血的擦伤,伤口没有获得及时处理,已经有些发炎了。

他眼眶里泪水打转,抱着脚踝反复地吹,又用嘴巴去吸,然后呸呸呸地吐。

安隅走过去,“多久了?”

小男孩抬头,热风迷住了他的视线,他看了安隅许久才道:“十四天了。”

“不觉得不对劲吗?”

“我跌倒时应该是染上了某些虫毒,不认识的虫子太多了。”小男孩用脏污的袖子擦了一把嘴角,“每次伤口都快愈合了,又会再化脓再裂开,肯定是有脏东西还没出来。”

他说着又把脚捧起来,要再去吮吸,安隅却伸手扶住他的肩膀,“别吸了。”

他摸出比利的药膏,涂了一点在伤口上,而后错眼不眨地盯着那道伤口。

热风拂面,仿佛也在金眸中吹起一丝涟漪。片刻后,小男孩惊诧地低头,痛楚正迅速从脚踝上消散而去,他眼看着伤口飞速痊愈,但在皮肤几乎要对齐愈合的瞬间,忽然停顿了一瞬。

安隅蹙眉,眸中绷紧的瞳孔缓缓放大。

几秒种后,伤口再次打开了。

大滴的眼泪从男孩垂着的眼眸中滴落,他抽噎了两声,“果然,好不了了。”

安隅没再说话,转身离开了。

另外四人在不远处注视着这一切,炎若有所思道:“时间加速,竟然被你用得如此信手拈来……”

另外三人怔着,半天都没吭声。许久,宁开口道:“安想问,为什么最后没有成功?你的这项能力还没运用熟练吗?”

“不是没有成功,是没有和那个东西交锋。”安隅低声说着,53区气候偏寒,他有些受不住热风,也将兜帽罩在了头上,看着终端上的时间低声道:“在伤口要愈合的那一瞬间,有一股力想要重置他的时间,那就是导致他伤口反复开裂的真正原因。”

他顿了顿又说,“上峰不让我们打草惊蛇,如果我强行干预,会被那个东西发现的。”

耳机里,秦知律开口道:“做得好。”

“谢谢长官。”安隅看着终端上已经吃完饭开始健身,用十几根触手举着十几根哑铃的小章鱼人,低声道:“长官,我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

“什么?”

“这座城市好像没有时间。”

一路上,经过了四十多家小餐馆,透过每一家大开的门,他将餐馆里面的布置一览无余。

光秃秃的墙上没有任何钟表,却有钟表存在过的印子。唯二有电子时钟的两家时钟屏幕黑着。刚才路过的公车,电子显示屏上只显示班次和环境数据,却没有时间。最重要的是,小男孩黑黢黢的胳膊上有一个明显的腕表印子,但那里也光秃秃的。

安隅深吸一口灼热的空气,徐徐吐出。

“机械时钟不翼而飞,电子时间从所有的屏幕上都消失了。”他说道:“虽然从前我总是在睡觉,但每次醒来第一件事就是看日历和时间。很难想象,一个失去时间衡量工具的城市,人们要如何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