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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澜反应了一会才点点头。

他已经有点恍惚了,窦晟说“他爸”,他得琢磨一会才能理清说的到底是谁。

这会到了家家户户做饭吃饭的时候,天色昏沉下来,巷子里只有零星几个老旧的灯柱,灯泡的光在夜色下有些单薄。

窦晟走在前面,牛仔裤上的黑色骷髅在幽暗中看不太清,但那件脏兮兮的灰白色衬衫还很扎眼,头上的几撮浅色挑染也失去了神经病气质,只在夜色下显出些许冷清。

他骨架挺拔,两枚肩胛骨在衬衫单薄的布料下微微突起,随着走路起伏。经过一盏挂在墙上的灯,灯泡刚好熄了,他伸手轻轻动了动线,又把那簇微弱的光找了回来。

谢澜总觉得,不在人前谈笑的窦晟,身上有种挥之不去的寂寥,今天的这身装扮在夜色下让那种感觉又加重了点。

“看着点脚下。”窦晟忽然回头说,“地砖都是碎的。”

谢澜嗯了声,“你也小心。”

“我对这片很熟。”窦晟勾唇笑笑,“前几年有一段时间我总来,这的每一块地砖,每一位街坊邻里我都认识了。像平时借个调料、拿瓣蒜什么的,都是小事。”

然而打脸来的很快。

邻居家门口的小女孩在看到窦晟后一脸戒备。

“你是谁?”他仰头瞅着窦晟衣服上的脏印,又瞅瞅他的头发,往后退了两步。

窦晟愣了一下,“你豆子哥啊,来借两瓣蒜。”

小女孩紧紧地抿起嘴,瞪大眼瞅着他。

窦晟:“嗯?你不认识……”

“妈!!!!!”

一声尖叫差点把谢澜送走。

“妈妈!!有流氓!!”小女孩转身就往屋里跑,尖锐的叫声划穿了半条巷子。

旁边一户人家推门出来,是个老头子,一瞅窦晟也懵了下。

他咂摸半天,不确定道:“豆子?”

窦晟生无可恋地张张嘴,“啊。”

“你怎么又堕落了?”老大爷叹一口气,把门一关,半截嘟囔声掩在门里,“现在这些小孩太容易变质,我看干脆别治了。”

里头还有一个老太的声音,“别人家小孩你管那么多干什么?”

谢澜瞅着窦晟逐渐消失的表情,突然觉得心头那点若有若无的担忧感又没了,偏开头笑了两声。

“笑什么?”窦晟回头凶他,“别招惹流氓啊,小心挨揍。”

谢澜问,“她说的流氓是什么意思?”

窦晟叹口气,“就是穿成我这样的人。”

谢澜又乐了出声。

最后竟然是谢澜借到了半头蒜,给即将夭折的土豆排骨强行续一命。

四菜终于上桌时已经八点了,老太太睡一觉刚醒,对着一桌热气腾腾的饭菜,有点呆滞。

“奶奶,吃饭吧。”

车子明把筷子塞进她手里,“我刚给我爸打电话了,手术约到明天上午,不是什么大手术,但他血压不稳,做完得在医院观察两三天。”

奶奶拿着筷子来回摆弄着,没点头也没看车子明,不知道听没听进去。

五个人围着一张方桌坐,谢澜和窦晟挤在一侧,忽然就没人说话了。

谢澜没接触过AD患者,但他本能地觉得这种突然的安静不太好。

像下午那样闹哄哄认错人,虽然荒诞了点,但也比现在突然不说话要强。

老太太闷头吃饭,像是被教育得很乖巧的小孩,四个菜轮着夹,一样都不落下。

戴佑胳膊肘碰碰车子明,低声道:“晚上我们得留下。”

车子明还没来得及反驳,窦晟就嗯了声,“我已经跟我妈说了。”

“我也。”于扉叹口气,“好累,懒得回去,原地睡吧。”

车子明沉默了好一会,眼眶有一点点泛红,轻轻点点头。

“谢了。”他小声说。

窦晟在他肩膀上拍了拍。

一顿饭吃得还算安静,中间车子明试图带过几次话题,但老太太没太搭理。她的眼里好像只有桌上的饭菜,胃口还不小,一个人把一碗饭都吃了。

老人吃饭慢,五个男生都等着她,等她筷子一放,车子明长舒一口气,起身道:“奶奶我捡碗。”

“放下。”老太太语气忽然变得冰冷。

车子明动作一顿。

老太太抬头瞅着他,视线又一一扫过于扉、谢澜、窦晟、戴佑,最后回到车子明脸上。

“你们是谁?”她警惕地捏紧了手,“为什么突然出现在我家?车俊呢?你们把我儿子藏哪里去了?”

车子明肩膀无意识地缩了缩,干巴巴地笑,“奶奶,你又糊涂了,我爸在医院啊。”

“胡说八道!”老太太突然发怒,一把抢下他手里盛菜的搪瓷盘墩在桌上,转身往外走,“我得去找我儿子。”

“奶奶!”车子明立刻追上去。

谢澜他们几个也跟着站起来,窦晟和戴佑赶紧跑到院门口堵着门,于扉和车子明一起拉住老太太。

没人敢用劲,都是一手虚虚地扯着她袖子,另一手抓着她的手。

老太太一回身,突然有些强硬地握住了谢澜。

谢澜一僵。

那只手很干糙,布满沟壑,但掌心是温热的。

“明明。”老太太对着谢澜颤声叮嘱,“你去把你爸爸找回来,啊,你别让这群人在家里,我看着他们不安心。”

谢澜愣了两秒,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嘴上已经本能地说了句“好。”

但他很快意识到老太太的脑回路是又拐错了个弯,赶紧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抚着她的手背,垂眸道:“奶奶,对不起,爸爸去学校了。”

于扉和车子明屏息瞪着他。

谢澜语气很平和,“这次我语文考得太差了,老师找我爸了。”

老太太闻言皱眉思忖了一会,“又语文不好?你从小语文就不好,你是数学好是吧?”

车子明闻言眉心一颤,扭过头去强行憋眼泪。

谢澜看他一眼,嗯了声,“我爸生气,要打我,可不可以让他今天别回来了?”

“啊?”

老太太又愣了。过好一会她忽然扭头看向于扉,“他爸要打他?”

于扉立刻点头,“是,拿了好粗一根棍子,比电线杆子还粗。”

窦晟在院门口翻了个白眼,清清嗓子道:“没那么夸张,就擀面杖那么粗。”

谢澜听不懂擀面杖是什么,他仍旧低垂着头,轻声道:“奶奶,我有点害怕,今天晚上可以去您房间里睡觉吗?”

院子里很安静,静了足足有几分钟。

这份安静让院里唯一一个声控灯泡也灭了,所有人都站在昏暗的夜色中。倚着院门站着的窦晟偏过头,在光影最晦暗的地方,看着谢澜轮廓柔和的侧脸。

谢澜握着老太太的手,轻轻拍了拍,又轻柔地抚着。

半天后,老太太终于回答道:“嗐,想睡就来睡,你爸他也真不是什么好东西,亲儿子哪能这么揍?”

她说着就要抓着谢澜回屋,谢澜趁她转身时赶紧把手缩了回来,于扉立刻往后闪,谢澜另一手抓过车子明,瞬间完成交接。

老太太牵着自己的亲孙子往屋里走,掀开门帘又扭过头来。

车子明连呼吸都屏住了。

她看清了他的脸,犹豫了一会,并没有把他手甩开。

“明明才回来啊?”她突然惊讶道:“你爸不是说你下午和同学打游戏去了吗?”

院里寂静了几秒钟。

车子明嘴角一抽,使劲咽着眼泪嗯了声。

“唉,都快考大学了,少玩那些玩意。”老太太沉叹一口气,“饿不饿?奶奶包饺子去。”

窦晟走过来平静道:“好啊,饺子馅就在冰箱里,还没调味呢,正好您来调吧。”

老太太闻言回头瞅他一眼,“豆子也来了啊,来这么多同学。等着,我给你们包去。”

她说着突然来了精神,趿着棉拖鞋风风火火地往厨房走去。

几个男生跟过去。老太太动作很麻利,调料罐在哪都知道,一会功夫就拌好了饺子馅,从柜子里掏出面板开始搓面。

“明明。”她回头招呼车子明,“冰箱里冻着你爱吃的虾仁和带子,你给奶奶拿出来。”

车子明又哽咽了,正想说什么,一张嘴,打了个巨响的嗝。

“嗝——”

憋眼泪憋的。

老太太咯咯笑了起来,“你到底饿不饿啊?”

“饿,我特别饿。”车子明赶紧去翻冰箱,“奶奶等我,跟你一起擀皮。”

“放什么罗圈屁,你能擀个鬼,回头一煮都是碎的。”老太太推搡他,“回屋写作业去,你爸呢?”

“咳。”

窦晟清了清嗓子。

车子明顿了顿,“我爸进货去了,菜场暂停营业,他得自己去Z村,然后出城高速封了,他去走小路,路上车坏了,现在在等保险公司去修车,保险公司也得走小路,反正等车修好再重新上路,再回来就要三天。”

另外三人差点没绷住乐出声,只有谢澜和老太太一起懵。

谢澜甚至怀疑自己做了段中文听力测试。

过了好半天,老太太比谢澜先绕明白了,点头道:“行啊,那你这几天都吃奶奶做的饭,可不许吃外卖。”

“好。”车子明使劲点头。

几个人长松一口气,戴佑招了招手,无关人士都从厨房里退了出来。

谢澜跟窦晟走到院里拽了两个小板凳坐,谢澜伸开腿,对着水泥地砖放空。

其实他很紧张,还得用中文临阵撒谎,他刚才舌头都打结。

“别紧张,这个病就是这样。”窦晟忽然在一旁低声道:“老年痴呆患者,每次睡醒尤其容易糊涂,但好好哄哄多半能哄好。其实老太太的病情不算是很严重的,我来十回,差不多能有个六七回她都很清醒,有时候还能跟我唠唠新闻呢。主要今天车子明说错句话,我也才反应过来,不该说是他爸住院,住院是个负面的心理暗示,老太太一紧张就更糊涂了。”

他声音很低,絮絮地说着这些,像在给谢澜解释,也像在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