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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确,自孝宗以来,总兵以下武将,如果没有朝廷的特别下旨要其在任守制的,都需去职回原籍丁忧,副总兵、参将,若是没有总兵、总督、巡抚上奏请夺情留任的,解职回家。

按照惯例,赵梦佑理应回乡丁忧,但是这个是缇帅,不太好惹,毕竟来自武器的批判还是太吓人了。

陆光祖就好惹。

朱翊钧看着吴中行说道:“你上奏言:王子请丧,孟子曰:虽加一日,愈于已。然则终丧正圣贤之训也,而身自违之,必其所不忍也。”

“又在断章取义啊。”朱翊钧看着吴中行面色冷厉的说道:“冯大半,给他讲讲孟子此言为何讲来。”

“臣遵旨。”冯保端着手,作为内书房卷出来的宦官,他的四书五经读的极好,科举考试的士子们开口闭口就是寒窗苦读,似乎这读书是一件极其辛苦的事儿。

可是宫里这内书房读书,读不好真的是要死人的。

冯保看着吴中行,嗤笑的说道:“典故如是。”

“齐宣王母亲病逝,齐宣王想要短一些丧期。春秋战国之时,已经没有人遵循卒哭三年之礼,齐宣王尊儒道,也不愿意三年这么久。”

“孟子的弟子公孙丑就问孟子:只服丧一年,还是比不服丧要好吧?大家都不丁忧卒哭三年,齐宣王肯服丧一年已经极好了。”

“孟子说:这好比有个人在扭他兄长的胳膊,你却对他说:暂且慢慢地扭吧,你还自认为是在教他孝顺父母尊敬兄长,这是不对的。”

“孟子在劝仁。”

“后来齐王的儿子母亲死,王子请丧数月,公孙丑又问:像这种情况该怎样理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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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才说,王子想服丧三年但客观条件不允许。即使是多服丧一天也比不服丧好。”

“你引用章句,完整的应该是:是欲终之而不可得也,虽加一日愈于已,谓夫莫之禁而弗为者也。”

“就是说想做而做不到,哪怕多一天也是好的,只有那种没有人禁止他,他却不肯服丧的人,才是没有人子之礼,毫无孝心的禽兽。”

“孟子此句,批评的是夫莫之禁而弗为者,你引喻失义了。”

冯保把完整的典故说完,也解读了孟子的本意,三月、三年的丁忧卒哭之礼,孟子也不是很计较时间,他批评的是不孝的人,没有什么必须要做的事儿,不肯丁忧的人。

“大理寺卿空缺,陆卿本来就要入京做大理寺卿,来的路上,回乡丁忧。”朱翊钧看着吴中行叹了口气说道:“你们呀,不就是看陆卿在南衙振臂一呼,葛氏应声倒霉,吃了个闷亏,才喋喋不休的吗?”

“有人觉得冯大伴解孟子章句不对的吗?”

朱翊钧看向了在场所有的人,询问着跪在地上的科道言官,也在询问廷臣,王锡爵可是掌翰林院学士,觉得冯保说的不对,可以提出质疑。

“臣等愚钝。”跪在地上的科道言官互相看了看,才再次俯首说道。

孙丕扬是按照正常流程外放做官,他考成法自己不达标怪谁?正三品大员的任命,岂能儿戏?这个位置,就像梁梦龙一样,不夺情起复,无人可用,不夺情陆光祖,用谁都不合适。

夺情起复梁梦龙的时候,朱翊钧就打定了主意,一旦有言官逼着谭纶上战场,朱翊钧一定杀了他。

什么狗屁的耳目之臣的骨鲠正气,伤大明任事大臣,就是伤大明的元气,谭纶的身体不上战场还好,上战场怕是下不来了。

“你们还要上奏言陆光祖夺情事儿吗?”朱翊钧笑着问道。

其中三个科道言官再拜,大声的说道:“臣等愚昧。”

“你三人既然不再上奏,就免礼,暂且别走,站一旁看着便是。”朱翊钧小手一挥,让他们站到旁边去,地上还跪着四个人,分别是吴中行、赵用贤、沉思孝、艾穆。

吴中行、赵用贤是隆庆五年的进士,当年也是张居正任主考,这二人并未拜在张居正的门下,朱翊钧教训他们,就没必要留有情面了。

赵用贤再拜振声疾呼道:“诚祖宗成法,自居正当国,妖星突见,光逼中天,光祖为张居正同榜,提举任用,人心顿死,举国如狂!”

朱翊钧打断了赵用贤的施法,平静的问道:“等下,举国如狂?狂生在哪儿?你在说朕的皇叔吗?朕也没见皇叔狂啊?还是说举国如狂,是你三人?举国若狂,太夸张。”

“你继续。”

赵用贤蓄力这么久,直接被打断,如鲠在喉,皇帝又让他说,他只好继续说道:“社稷所重,莫如纲常!而元辅大臣者,纲常之表也!纲常不顾,何社稷之能安?”

朱翊钧再次打断了赵用贤的施法,疑惑的问道:“元辅当国,怎么社稷不安了,不挺好的吗?是西北东北打了打败仗,还是大明东北闹起了千里倭患?这不是捷报频传吗?殷部堂都跑去吕宋耀武扬威了,你哪来的社稷不安?”

“是缙绅权豪因为清丈、清理侵占、还田的事,闹得不安吧。”

“你继续。”

赵用贤好不容易蓄的力,再次被打断,那真的是一口老血闷心口,他缓了半天才继续说道:“万世不易者,先王之制也。今弃先王之制,而从近代之例,如之何其可也?臣闻古圣帝明王劝人以孝矣,未闻从而夺之也。”

“自孝宗以来,我大明崇古,法先王万世不移之制,有雍熙之治。”

朱翊钧再次打断了赵用贤的施法说道:“你的雍熙之治,就是西北打的一片糜烂,总兵、副总兵阵亡十余人?还是说东北土蛮、建奴不断反复入寇,东北民亡且乱?还是说东南倭患绵延千里?还是说两广匪寇为祸十二载不能平定?”

“这些和先王之制有什么必然联系?”

“你自己也说了,自孝宗以来,行先王之制,不再夺情。那你的意思是,大明接连战败,名曰封贡,实为岁币,是因为先王之制的原因了?”

“你在质疑先王之制吗?”

赵用贤立刻陷入了悖论之中,要说先王之制和眼下的国事有必然联系,那就是先王之制导致国朝每况日下,毕竟孝宗以后,几无夺情,唯有一例是户部尚书金革无避起复。

可是说先王之制和眼下国事没有联系,那还守个屁的先王之制!整个儒家的理论体系都崩坏了。

皇帝太难缠了!

赵用贤绞尽脑汁俯首说道:“此仰赖今圣明在上,百工济济,臣每切庆幸,以为雍熙太和之美,庶几复见!”

朱翊钧啧啧称奇的说道:“你说都是因为朕的原因,大明才恢复了如此元气?你听听你说的话,再看看朕这十二岁的年纪,你这话亏心不亏心啊!开口说话,能不能说自己相信的话,不忠于国朝,不忠于皇帝,不忠于江山社稷,也要忠于自己的本心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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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前脚骂朕夺情起复陆光祖是违背祖宗成法,是违背先王之法,转头就说朕圣明在上,你这话前后不矛盾吗?”

朱翊钧语气一变厉声说道:“你们是不是看朕年纪小,才这样颠三倒四的说?!”

“臣不敢。”赵用贤直接被扣了一顶欺君之罪,吓得一哆嗦,赶忙俯首说道。

朱翊钧看着张居正等一众朝臣,面带悲戚的说道:“先生、大将军、大司马、大司徒、总宪,他们欺负朕,诸位爱卿都看见了,他们欺负朕年纪小。”

“先帝突然晏驾龙驭上宾,留下了母亲和朕,孤儿寡母的,祖宗成法在,母亲不能临朝称制,不能垂帘听政,高拱欺负朕,闹到最后让朕这个十岁孩子当家,皇帝专管,偌大个江山交到了朕的手里,朕谨小慎微,小心翼翼,不敢有任何一点的逾越之举,可他们,还这么欺负朕!”

“天理何在,王法何在啊。”

张居正、戚继光、谭纶、王国光、海瑞、葛守礼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皇帝,您这戏是不是太过于用力了!大家都看着呢,到底谁在欺负谁?

谁在仗着自己读书多,把当朝学士骂的狗血淋头,骂的抬不起头,谁在左手知行合一致良知,右手矛盾相继释万理,一巴掌又一巴掌的抽的不亦乐乎?谁在仗着自己年纪小,抓着痛脚,在这里倒打一耙?

谁!在欺负!谁!

张居正出列俯首说道:“陛下,赵检讨这么多话里,有一句话是对的,陛下英明在上,方有今日气象。”

“先生!”朱翊钧一拍扶手,气急败坏,该配合演出的时候,请不要视而不见。

张居正硬着头皮说道:“臣为陛下讲筵,臣为国朝元辅,不能睁着眼睛说瞎话,指鹿为马,那是奸臣之举。”

“那算了。”朱翊钧小手一挥,不计较张居正不肯配合,信实的讲,的确是小皇帝在追着言官们打,张居正作为元辅确实不能颠倒黑白。

“陛下,丁忧实乃祖宗成法,臣等请陛下务必以天下苍生为首务。”吴中行、赵用贤等四人,再次俯首说道:“纲常植而朝廷正,朝廷正而百官万民莫不一于正,灾变无不可弭。”

“哼。”朱翊钧嗤笑了一声说道:“谁告诉你们,陆光祖是夺情了?冯大伴,告诉他。”

海瑞和葛守礼互相看了一眼,表情都是极为惊悚,他们猜对了!果然如此,小皇帝又在凭空造牌,陆光祖根本不是夺情起复,而是正常起复!

这就是个万劫不复的火坑,谁往里面跳,谁就是贱儒!

皇帝果然是阴险狡诈。

冯保看着吴中行等人呆滞的表情,笑着说道:“陆光祖丧期从万历元年二月起,止于万历三年四月,丧期已满,元辅举荐,为何不能回朝?”

吴中行立刻俯首说道:“这不对啊,万历元年二月起,到现在也不满三年。”

冯保看着吴中行凑近了一些说道:“国家令甲丁忧守制,二十七个月为满。虽庸人小吏,匿丧有律。惟武弁戎行,则墨衰从事。”

“所以二十七个月期满,你当陆光祖跟你们一样吗?他五月份去南衙崇正书院,是丧期满了,古人论孝看孝心,你们看丧期是吧?孟圣人都不看丧期,你们到底在纠缠什么?”

“你们在乎的是先王之礼吗?不是!就是拿着丁忧这件事作为攻讦的武器,随自己心意抨击攻讦罢了,连我大明国朝体制都不知道,还当什么耳目之臣!还配当我大明臣子?!”

朱翊钧见冯保威胁的话说完,开口说道:“礼部尚书,我朝丁忧丧期几何?”

“自报丧到止丧,二十七个月。”万士和俯首说道。

自孝宗以后,就几乎没有(只一例)夺情起复的事儿发生,因为车马太慢,一般丧期满,丁忧朝士,还要写信给朝中之人,谋求再起,朝士举荐,这一来二去,一般都三年以上,所以一说卒哭之礼,就是三年丧期,其实是二十七个月。

“哼。”朱翊钧看着吴中行等人,冷哼一声说道:“你们整天念叨先王之法,却枉顾先王彼时与今日不同,你们整天念叨祖宗成法,可对祖宗成法有那么一点恭敬之心?”

“不过是为了一家私利,族党排异,泄泄沓沓罢了。”

“科道言官,连祖宗成法明文都不知晓,无中生有的弹劾朝中大臣,缇帅,将此四人,拉下去,杖责三十杖!以儆效尤,日后再有丁忧、夺情之议,一体视若党争排异之举论罪。”

“臣遵旨!”八个缇骑将四个人摁在地上。

朱翊钧看向了所有的廷臣问道:“他们连祖宗成法明文都不知道,朕应该送他们去先王的时候,去那个时候当官去,用周礼的剑,做本朝的主?”

“诸位明公,这四人挨廷杖,总不能说是伤耳目之臣的骨鲠正气吧。”

负责鉴定科道言官的海瑞出列俯首说道:“这四人既无骨鲠,更无正气。”

“心中险诈邪僻、满心私利,但外表上却谨小慎微,总是用花言巧语致饰于伪善,其实内心在忌贤妒能。对于他要举荐的人,就宣扬他的美德,隐藏他的过恶;对于他要罢黜的人,就宣扬他的过恶,隐匿他的功劳和德行,使君主赏罚不当,号令不能够施行,这样的人被称为奸臣。”

“该打。”

朱翊钧看向了所有的朝臣,而后才开口说道:“就在这里打,朕就在这里看着。”

“缇帅,行刑吧。”

赵梦佑再次俯首说道:“臣遵旨。”

“陛下饶命啊,陛下饶命!”四个人被摁在地上,吓都要吓死了,这顿廷杖可一点都不涨声誉,陆光祖不是夺情,他们就是在搬弄是非。

赵梦佑带着缇骑们,将四人摁在了长凳上,准备开始廷杖。

“陛下,还是不要打死了好。”张居正低声提醒着皇帝陛下,举当以渐,不要操之过急,吹求过急,反而陷入被动当中。

朱翊钧见自己的政治目标已经达成,笑着说道:“他们想死,朕还不成全他们诤谏、死而不朽之名,先生,拟一道圣旨来看,把这事儿昭告天下,若是天下耳目之臣,觉得朕打的不对,那就再来议便是。”

“臣遵旨。”张居正发现,小皇帝杀人诛心这块,如此的丝滑。

朱翊钧的目的很简单,就是确定一件事:日后再有丁忧、夺情之议,一体视若党争排异之举论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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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