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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渭对朝廷的失望,还不是对皇帝的不满,而是对大明内阁的不满。

他不明白,朱纨为什么会被逼到自杀的地步,他不明白胡宗宪为何被逼到瘐死天牢的地步,他更不明白倭患明明已经导致大明生灵涂炭、千疮百孔,而京堂却在互相倾轧,对灭倭之事,毫无兴趣。

徐渭亲身经历了胡宗宪瘐死之事,徐阶要杀胡宗宪,若真的是让道爷点头,徐阶也没必要做的那么难看,让人瘐死牢狱之中了。

徐渭对大明皇帝没什么不满,在嘉靖二十一年,一直到现在,大明的皇帝都是个泥塑的神像,管事的是内阁。

“夏言、严嵩、徐阶、李春芳、高拱、张居正,皆短视之辈也。”徐渭对孙克毅十分肯定的说道。

“元辅先生也是短视之辈吗?”孙克毅略微有些不认同。

在他看来,张居正实在是太厉害了。

“我在辽东吃过一种饭,叫做乱炖,不拘泥于形制,不拘泥于味道,弄到什么就都炖到一个锅里去。”徐渭吐了口浊气,说起了从前。

他觉得张居正是个厨子,而且是个厨艺不算太好的厨子。

嘉靖四十一年,胡宗宪在东南主持的平倭之事,取得了前所未有的胜利,浙江、福建的倭患渐渐平息,所有人都清楚的知道,东南倭患,终于有了宁日。

同一年五月,胡宗宪的后台,严嵩因为严世藩问裕王府索贿被罢官,胡宗宪的局势立刻岌岌可危了起来。

胡宗宪同年被南京给事中陆凤仪以十大罪状弹劾,在这场风波之中,胡宗宪被革罢了一切职务,嘉靖皇帝宽宥其罪名,令其回家闲住了。

那一年,胡宗宪解散了自己的所有幕僚,徐渭到辽东就是去找工作去了,那时候遇到了李成梁,做了李如松的老师,吃到了乱炖这道菜。

“现在张居正的新政,就是一锅乱炖,没有一个清晰的脉络,更没有什么长远的规划,就像是为了填饱肚子做的乱炖一样。”徐渭如此评价张居正的新政。

原大同参将、现在松江水师把总的麻锦,听到徐渭如此说张居正的新政,立刻握紧了拳头,气呼呼的说道:“你这措大,不懂就不懂,胡言乱语什么!”

“我是个粗人,虽然我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但是我知道,你说的不对!”

“就是乱炖怎么了?就这锅菜,旁人能烧的出来吗?饿极了,连土都能吃,更何况美味!就你们这些措大,才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意,吃个饭还那么多的讲究!”

徐渭看着这位把总,眨了眨眼,大同参将麻锦是被张居正的党羽吴百朋,以宣大长城鼎建案给举办的,而现在吴百朋是宣大督抚。

麻锦流落到松江做把总,就是张居正将麻锦从天庭打落凡间的,结果麻锦居然百般回护张居正,这可真的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这是在海上,麻锦就这么怕张居正,怕到在海上也不敢说坏话,甚至要维护张居正的地步?

麻锦没有什么奇怪的癖好,他就只知道,张居正重视武夫,武夫打仗,张居正费劲了周折筹措粮草,而不是指望前线用意志和忠诚打败敌人。

在麻锦的世界观里,这就是好人,自己的确被张居正给打了一顿,但是那是西北局面糜烂,宣大长城鼎建四处漏风的前提下。

跟战场上一样,被正面击退的麻锦,并没有太多的怨言,站在他个人的角度,他的确吃亏了,但是站在军卒的角度,张居正当国,已经是大明少有的振武局面了。

张四维纵火烧宫的谋逆大案中,马芳、麻贵、麻锦这些出身西北,依托于族党的武将,并没有被视为同党一体捉拿,这是振武大背景下的一种宽宥。

徐渭说张居正不是个好厨子,麻锦当然要反驳,这些个措大,总是这样,对好人要求太多,对坏人却太过于宽恕。

“你口中的好人张居正,还不是个措大?而且是个措大中的措大,他考中了进士,是措大里的佼佼者。”徐渭看着麻锦满是笑意的说道。

“我说不过你!反正你是措大,张先生不是。”麻锦直接麻了,这读书人说话,咬文嚼字的,辩论起来角度刁钻至极,他的手摸到了戚家腰刀的刀柄,准备用武夫的方式解决问题了。

“把总消消气消消气,咱们都是一条船上的人啊,都领了圣命的!”孙克毅一看麻锦准备动武,立刻出来劝架。

“这是在海上。”麻锦把刀拔出了三分来,吵不赢还打不赢吗!

孙克毅见状赶忙大声的说道:“把总,我们都有圣命在身!”

“哼!”麻锦这才把刀放了回去。

孙克毅看着徐渭,试探性的说道:“我曾听闻,陛下似乎挺喜欢乱炖的,去京营犒赏,总是把各种肉食、土豆、番薯、时蔬炖到一起,陛下曾言:此物极其美味,送于先生品尝。”

这是皇帝的原话,但凡是寻摸到了好用的、好吃的,都给张居正送去。

“你平日在我门下就学,我来问你,如果我说,倭国狼子野心,必图我中华广袤,你信与不信?”徐渭站在甲板上,任由海风吹拂,看着身边的孙克毅,十分平静的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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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两京一十三省,北方酷寒之日,极南已经入夏蝉鸣,大明广袤无垠,而倭国战乱频频,各种大名彼此乱战,民不聊生。

说到倭国,京堂的朝臣们,态度都很复杂和矛盾。

一方面,对倭国极其鄙视,认为其沐猴而冠,非人哉,一方面对倭寇在东南沿海造成的破坏咬牙切齿;一方面觉得倭国不足为虑,不过癣疥之疾,是个无关紧要的小问题、小毛病,一方面也不得不承认倭寇对大明的确有威胁性。

这种复杂的认知,导致京堂对倭国实在是太过于轻视了。

徐渭对孙克毅说,倭国必然举国攻明,在京堂百官听到之后,只会嗤之以鼻、不屑一顾的说徐渭在危言耸听。

而长期在胡宗宪手下做幕僚,对倭人知之甚详的他,确切的知道,倭国在日后必然成为大明心腹之患,因为倭国自应仁之乱后的战国格局、百年的动乱,正在慢慢平息。

“我信。”孙克毅十分郑重的说道:“我不止一次看到了倭国的商贾,他们的眼神里,全都是贪婪,倭国的商贾全都拉去斩首,没有冤案,全都是间谍细作。”

孙克毅相信徐渭的话,并且给出了自己的理由,他和徐渭看待问题的方式不同,他对矛盾说,用矛盾去分析、去预测日后之事,不太擅长,但是他长期跟倭国的商贾接触,这些该死的倭国商贾,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是间谍细作。

而派出商贾做间谍细作,一般都是大战的前兆。

孙克毅太明白倭人眼中的那个贪婪的眼神了,那种渴望已经根植于骨髓之中。

“你和我所行之道略有不同,但是殊途同归也。”徐渭看着麻锦说道:“这就是我说张居正就是个厨艺不佳的厨子的缘故,他短视就短视在没有看到倭国的危害。”

“在他心里,西北虏情远比东南倭患更加重要,所以在两广倭患尚未平定之时,就把戚继光调回了京师,守着京师那些个大老爷们的安危更重要,北衙的百姓是百姓,我东南百姓,就不是百姓了吗?”

“若非戚继光北上,两广的倭患,闹不到后来的阵仗,殷正茂用了四年时间才借着俞帅的威风,平定两广倭患。”

“他矛盾说里,讲轻重缓急,在他眼里,京堂的大老爷就是比东南颠沛流离的百姓重要,所以我说他短视,就是说他没有看到倭寇的危害!”

“若不是为了白银,在他眼里,倭人不足为虑耳,他也不会动心起念的去灭倭,他明明有能力、有办法去做这件事,他只是觉得不重要,所以不去做而已。”

“那那那…”麻锦嘴笨,他吵不过徐渭,宣大经历了二十多年的战争,兵祸之下,千疮百孔,而他到了松江府,也能处处看到倭患肆虐的伤疤。

隆庆二年,戚帅北上,对于北方而言,的确是个好消息,但是对于期盼着戚继光继续前往两广平倭的两广百姓而言,这何尝不是一个残忍的消息?

“戚帅就只有一个,能怎么办,总不能把他分成两个人吧,后来两广平倭的时候,元辅也派了俞帅,最后不是平定了吗?问题,都是一个一个解决的。”麻锦不知道如何给张居正分辨,只能强行争辩了一句。

麻锦越想越恼火,十分不满的说道:“你这措大,若是你当国,隆庆元年土蛮汗入寇,戚继光继续向两广平倭,还是北上主持京畿戎政,这两难的选择,你如何抉择?”

徐渭两手一摊,嗤笑一声说道:“我又不是厨子,我连乱炖都不会做,问我干什么,我连举人都考不中,离那文华殿,有十万八千里之远,你问我怎么办,我哪知道怎么办?”

“我又不是首辅,不是太傅帝师,我也没那么大的本事,更没什么两全之策,他是太傅帝师,他是堂堂馆选庶吉士,他是内阁首辅,他就得想办法,而且他必须得有办法,谁让他是太傅咧?”

麻锦直接傻眼了,呆呆的看着徐渭,这措大,就该扔进水里喂鱼,他大声嚷道:“你也没有好办法,你何必喋喋不休!”

徐渭理所当然的指着自己说道:“你不知道这就是读书人的嘴脸吗?明明没什么本事,非要愤世嫉俗,非要对有本事的人指指点点,非要对自己不懂之事泄泄沓沓,这就是读书人啊。”

“太不要脸了!”麻锦又要拔刀。

徐渭退了两步,他有点功夫在身,但是和这等悍将相比,他的实力可以忽略不计,他连连摆手说道:“陛下不就是看中了我等这个不要脸的劲儿,才派我们前往倭国吗?如果去倭国还要脸面、礼义廉耻,那做什么事儿呢?”

“啊?”麻锦愣愣的看着徐渭,这个读书人说的好像很有道理,他们这趟去倭国,就是去里挑外撅,去贩…跨洋婚介、培养倭国精神大明人的,这要是要脸,奉行礼义廉耻那一套,似乎做不成这些恶事。

“太无耻了。”麻锦收回了刀,由衷的说道。

徐渭几近恬不知耻的说道:“感谢夸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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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锦五味杂陈的看着徐渭,他现在确定了,徐渭可能是个疯子,可能灭倭,是徐渭这一辈子的执念,也是仅剩下的执念,他这次出海,胡宗宪死后,他在牢里住了这七年,忧惧发狂,自杀过九次,出狱后生活变得潦倒。

徐渭继续说道:“我说张居正是个厨艺不精的厨子,第二个原因,是张居正这个人太要脸了,张居正是个好人,但是他就不该当好人的,他不仅不能当好人,还得做大坏人,做那种恶贯满盈、罄竹难书的大坏人、大魔王!”

“徐阶怎么对严嵩、严世藩的?怎么对胡宗宪的?张居正在朝堂倾轧中,还保有一丝仁义,这就是他最大的错处,他的新政,是没有任何回头路的,走的是绝路,却不肯用决绝的手段。”

徐渭、孙克毅、麻锦带着近千余军兵出海,不是毫无准备的,此时倭国就是自号第六天魔王的织田信长所统治,而织田信长也无愧于他第六天魔王的称号,对倭国佛门天台宗、一向一揆等进行了毁灭性的打击。

佛门在倭国影响极大,比如没有继承了天皇位的宗室子嗣,就要出家礼佛,而各大庙宇,产业丰厚,为了守护庙产,甚至会组建僧兵,而后聚集起来,不受任何人的命令,割据一方,鱼肉地方。

万历五年五月初,孙克毅带领的船舶来到了长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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