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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居正很早就知道了,皇帝陛下之前的阳光开朗的笑容只是伪装,都是故意为之,是少年天子为了不让朝臣轻视皇帝,那时候,再开朗的笑容都有点像强颜欢笑。

这种强撑着的笑容,在很多的老狐狸身上非常明显,比如张居正,比如王崇古,比如万士和,像葛守礼那般憨直的性格,实在是少之又少,人老成精,像他们这些老东西,早就过了喜形于色的年纪,戴着面具活着,早就成了他们这些老狐狸的本能,面具早就烙印在了脸上。

可是陛下才十五岁,确切的说,从十岁起,陛下就始终如一的在戴着面具。

少年暮气,死气沉沉。

短时间内还好,一旦时间长了,就会变成病,一种心里拧着一大堆疙瘩的心病,到那时候再想纾困,难上加难,因为疙瘩本身就一个套一个的套在一起,根本无从下手。

皇帝得了这种心病,会变得孤僻,会变得敏感,会变得暴怒,会变得一意孤行,如果是个人,顶多不合群,可陛下是大明皇帝,动心起念可以影响帝国命运的那个人。

张居正很关心青少年的心理健康问题,很显然,陛下本人的性格是很活泼的,只不过是之前大明国势极差,差到皇帝不得不像个石头一样活着。

而现在的开朗是少年心性,总而言之,陛下活的更像个人了。

“王仙姑、王世贞和他们那个什么合一众,应该就是上次袭杀案的幕后黑手,缇骑们已经查清楚了,只是十万教众,让朕有些投鼠忌器,大明京营大捷,朕只能等一等,等待戚帅凯旋,再跟他们计较。”朱翊钧靠在软篾藤椅上,絮絮叨叨的说道。

如果说万历五年还有什么未尽之事,就是王仙姑这个合一众了。

王仙姑宣传儒释道三教合一,这其实是南宋王重阳首先提倡,他主张三教合一、三教从来一祖风、三教和谐、无心忘言、柔弱清静、正心诚意、少思寡欲、出家修行、返璞归真。

王重阳对于宗教的主张,也成了后来历朝历代治理宗教的核心,要和谐,不要因为信仰掐架,闹出了民乱来,会引来朝廷的威罚。

但是王锡爵的女儿王仙姑抄袭之后,就开始给自己的合一众传教了,各种秘法,触目惊心,而那个王仙姑的首席大弟子宿净散人,那和王仙姑好到了一张床上去,整天修一些个密宗的阴阳大法,倒是符合这个合一众的教派宗旨。

王仙姑号称谪仙,天上的仙女掉下来的,平日里道貌岸然,私底下玩的那就是不堪入目了,而那个宿净散人,教内尊称共工,在西山袭驾案前,的确在京师活动了两个多月,而且王谦通过收买也探查到了,此共工就是彼共工,那些个侍女提供了重要的线索,王仙姑手里有一本账,上面有收入有支出,到底是谁支持了这件事,一目了然。

“挟民自重,自古就不稀奇。”张居正嗤笑了一声,摇头说道:“不过都是乌合之众,就是真的现在查办,这些教众也会做鸟兽散,不会出什么乱子,陛下变得慎重了起来,臣为大明贺,为陛下贺。”

小皇帝的张牙舞爪,凶狠暴戾,很多时候也是逼不得已,国事糜烂,皇帝再是个软脚虾,皇后都被人给杀了,别说反抗,连说都不敢说一句的馁弱之徒,是当不了中兴之主的。

大明权力从来都是自上而下和自下而上,自上而下则是法统、规则,自下而上,则是万夫一力,是众志成城,皇帝在帝制的制度设计下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现在陛下开始变得慎重,变得谨慎,显然是不需要再张牙舞爪了。

“先生,戚帅写了书信,说大明若要继续征战草原,就必须要组建骑营了,按照书信里的说法,戚帅就是动心起念,让朕也跟先生沟通一二,这可是国朝大事,朕德凉幼冲,想听听先生的看法。”朱翊钧说起了这次大雪天还要过来的原因。

戚继光想组建骑营,不过就是起了个头,之所以没有给出具体的规划,是戚继光对国朝的财政并不是很清楚。

“陛下,骑兵的马贵、甲胄贵、人更贵;粮饷贵、抚恤贵,安置更贵。”张居正的面色十分犹豫,他想了想还是说道:“陛下,要不缓缓?实在是过于昂贵了。”

“就连成祖文皇帝五次征伐大漠,都未曾组建专门的骑营,只有骑步兵都有的五军营。”

连一向强调给武将事权,富国强兵的张居正,在面临骑兵这个话题的时候,也格外的谨慎了起来,因为真的很贵。

朱棣的北伐主要用的是武刚车,这也是朱棣为何后三次无功而返的原因,他一到草原,北虏一看您老人家又来武装巡游,立刻就远遁千里,不跟你打,你又追不上我,徒叹奈何?

朱棣不是不想组建,而是和户部尚书夏原吉一商量,夏原吉直接躺地上,说陛下还是杀了我利索些。

戚继光也是这个态度,大明需要骑兵,但是继续打下去,没有骑兵,无法实质性的消灭敌人的有生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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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具体有多贵?”朱翊钧沉默了一下问道。

张居正面色凝重的说道:“马贵,是战马除了体格以外,其性格要凶悍大胆,否则上了战场也是畏惧不前,马贵在第二点,就是一个骑兵作战,至少要三匹马一起前行,否则骑兵就没有机动性了,那组建出来的骑兵和驴兵并无太大差异。”

“这一人三马,人吃马嚼,马比人吃的要多的多,而且夜里也要吃,春天夏天要吃粮食,否则就没力气。”

“人就更贵了,陛下,咱们大明人种地不放牧,牧民才在马背上长大,陛下习武骑马,也知道专门学习骑马,那不是家资厚重,是万万学不了的,驿站的驿卒都是走的固定的官道驿路,路面平整而且熟悉,这上战场到草原厮杀,驿卒是决计无法充任的。”

朱翊钧自己骑马,他确实是知道学骑马这种事,的确是的家底足够的厚,否则想上战场就是在痴人说梦,马夫和驿卒的工作场景和战场,完全不是一回事儿。

张居正重重的叹了口气说道:“大约来讲,一个骑兵不算组建到成军的其他支出,仅仅是他和他的三匹马、甲胄、训练,一骑等于十八头牛,而一头牛就要十八两白银,这不算抚恤和之后的费用,止成军之日。”

一万骑兵,就是十八万头牛,就是近四百万两白银。

而京营十万军兵一人一年按十八两计算,粮饷合计一年不过二百多万两。

一万骑兵就能吃掉京营十万军兵两年的粮饷,贵是真的贵。

“那草原怎么动不动就几万骑,几万骑?”朱翊钧有些疑惑,北虏怎么就可以一次弄几万骑兵出来,就草原那点资材,居然能撑得起几万骑兵?

“他们的马贱、人贱,粮饷全靠抢,抚恤安置,更是无稽之谈。”

“他们的马是不是战马又无所谓,打得过就打,打得过就抢,打不过就跑,草原上的人命,不值钱,都是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有今天没明天的,命值几个钱?”张居正思索了一下,继续说道:“为了能活下去,三娘子一年要往京师跑两三趟,生怕朝廷断了封贡,断了羊毛生意,没有盐、没有铁锅、没有茶生活。”

“活着,对于草原人而言是一种奢侈,生存是他们必须要面临的第一等大事,所以,草原上对黄金家族广泛认同。”

因为黄金家族带着草原人结结实实的过了近百年的安稳日子,入主中原,可以活着,而且骑在中原百姓的头上活着,似乎只要相信黄金家族就可以继续过上当初稳定而优渥的日子,逐渐就变成了一种信仰。

“戚帅跟朕讲过,中原的骑兵战术和草原骑兵的战术完全不同,中原的骑兵讲究的就是穿插,都是全甲重骑,而草原的骑兵主要是游骑,以骚扰、机动为主,先生所言,朕茅塞顿开,成本不同,效果自然不同,所以自古中原骑兵和草原骑兵对阵,中原骑兵胜多败少。”朱翊钧恍然大悟,怪不得汉唐铁骑,都能压着草原的骑兵,跟打孙子一样的打。

中原一万骑兵,面对数倍于己的敌人,也能凿穿敌阵。

“陛下可知中原最强横的骑卒是何时吗?”张居正既然要说清楚骑兵这件事,就不打算浅尝辄止,他跟皇帝的论政,除了君父一体、君师一体这些不会更加深入,从来不会浅尝辄止,而是深入的剖析问题,再让皇帝决策。

张居正和贱儒是完全不同的,他不会让皇帝自己去猜,而是用自己的才能去辅弼皇帝做出决策。

“唐朝?”朱翊钧思索了一下,又想了想说道:“胡元?”

胡元是太祖高皇帝朱元璋认可过的正朔,那算中原王朝的时候,自然可以把胡元也算上,胡元本身就是蒙古人南下,胡元的骑兵最强,也理所应当。

“不是胡元,就是把四大汗国算上,也不是胡元的骑兵,也不是大唐,大唐其实更多的政策是以胡治胡,以夷制夷,挑拨他们的矛盾,让其为大唐走狗前驱征战。”张居正十分肯定的说道:“中原最强悍骑兵,是在大汉,确切的说是汉武帝和匈奴决战之时。”

“汉武帝与匈奴在漠北决战,共计出动了十万精骑,这是汉武帝攒了一辈子的家底,即便是卫青所率五万铁骑未能尽全功,但是霍去病却尽了全功,至此北国安定四百年。”

汉匈决战的地点在漠北,从汉地跨过草原、大漠,到杭爱山的漠北决战,这补给的压力可想而知,而且一次就出动了十万精锐骑兵,简单换算下,一万精锐骑兵要十八万头牛,那么十万精锐骑兵,就要一百八十万头牛。

精锐骑兵厉害自然是厉害,那都是用银子砸出来的!

“臣从不认为汉武帝就是人们口中的暴君,西汉之时,草原温润,匈奴的实力强横至极,连汉高祖都有白登山之围,匈奴遣使者入汉,羞辱汉高祖皇后吕后,吕后也只能笑脸相迎,大汉和匈奴是生存的矛盾,谁输了,谁的名字将会被抹去,成为历史微不足道的注脚,如此尖锐矛盾,只能压上一切了。”张居正做出了对汉武帝的评价,汉武帝横征暴敛穷兵黩武,决计不是个仁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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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汉武帝时,匈奴和中原之间的矛盾已经尖锐到了生存的地步,你死我后,不压上一切,难道把钱花在了战争赔款上?

汉匈决战,大汉全胜,即便是卫青的主力军团未尽全功,也不过是没追上而已,霍去病率领的五万众,可是结结实实的把匈奴的右翼尽数歼灭了。

汉武帝压上了文景两帝的所有积蓄,透支了大汉五十年的国力,才完成了十万精骑的组建,远征漠北,永清漠北。

这就是洪武五年,大明太祖高皇帝朱元璋要三路大军伐漠北的原因,朱元璋希望可以给大明创造出一个几百年没有边患的大明,永清漠北。

张居正详细的解释了下汉武帝压上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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