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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士和听闻陛下的派遣,眉头一挑,满脸喜气,立刻俯首说道:“臣定当尽心做事。”

给万国做志书,是一件青史留名的大事,而且要纳入大明会典之中,这是一份天大的功劳,皇帝把这个活儿派遣给了万士和。

第二天清晨,万士和就上了一本奏疏,让廷臣们再次刮目相看,万士和敲定了国情汇总的几个原则。

首先是系统性原则,三级指标去衡量一个海外藩国的能力。

第一级指标为基础国力、消费能力、贸易能力、军事能力和海贸能力,在每一个基础国力的指标之下有四个二级指标,比如:基础国力分为自然禀赋、人口状况、教化、水马路驿;消费能力分为了消费结构、消费水平、市榷数量、良港容量。

这种分级法是系统性原则,只需要看一张表,就可以了解这个国家的基本概况,进而在制定对这个海外藩国政策时,具有一定的参考意义。

其他原则包括了风险性原则、实用性原则、可行性原则等等,比如风险性原则,主要就是考虑与其贸易的风险,当地基础国力孱弱,消费能力薄弱,贸易无特产必须,军事能力强横,海寇众多,就可以排除在外。

经过综合评估后,大明将会对海外番国分为三个等级,藩国、友邦、敌国。

比如琉球就是藩国,泰西的红毛番佛郎机就是友邦,而倭国就是敌国外患。

如果这本国情汇总真的做成了,对于大明开海有着重要的意义,至少这些开海的商贾,必然要人手一本,可以为前途未知的海贸之事,多几分确定性。

“万太宰办事,果然是利索。”朱翊钧对万士和的办事能力,做出了高度的赞赏,日后这些小国修自己国家的史书,必然要参详万士和的这本《海外藩国志》,那么万士和就有了定义别国历史的权力。

定义过去,就可以定义他们的未来。

让朱翊钧格外意外的是,张居正这次的夺情回朝,风平浪静,根本没有引起任何的波澜,朝中没有人上奏,说张居正夺情起复是不为人子的不孝,毕竟相比较张居正的孝顺,自己的命似乎更重要一些。

这皇帝,杀孽太重了。

而张居正被夺情起复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主持了遴选官考,即便是张居正的考卷很难很难,但依旧比陛下那套题要简单太多了,第二件事,则是给肆无忌惮的稽税院套上了枷锁,即便这个枷锁并不是十分的牢固,可有总比没有强的多。

稽税院的前身是镇抚司稽税房,镇抚司隶属于锦衣卫,而锦衣卫这个衙门,是唯一一个既是外廷也是内廷的衙门,这种特殊性就注定了锦衣卫凌驾于文官之上,在大明两百年的历史长河中,锦衣卫即便是最为虚弱的时候,也是在宫中大珰之下,仍在百官的头上作威作福。

张居正主持的稽税院文官监察,这个枷锁不牢固就不牢固在这里,它建立在皇帝对张居正的高度信任之上,需要时间去实践,而后慢慢沉淀为一种常制,一旦皇帝对外廷大臣不再信任,这种监察就是可有可无罢了。

但,仍然是,有,好过于没有。

朱翊钧坐在太师椅上,手里拿着一份格物院的杂报,看的津津有味,这是格物院格物博士耿定向和焦竑二人一起写的文章,名字叫财富说,主要就是讨论财富到底是什么。

“陛下,先生到了。”张宏低声提醒着陛下。

“宣。”

朱翊钧在张居正见礼之后,将手中的杂报递了过去,张居正看了许久,十分认真的说道:“一篇雄文。”

耿定向和焦竑二人,是不适合当官的,但是在皇家格物院里,却能人尽其才,这篇文章写的很好,算是回答了大明聚敛兴利的当下,一些社会问题。

朱翊钧颇为兴奋的说道:“焦竑问耿定向:财富究竟是什么呢?”

“耿定向说:财富就是价值的具体体现,比如土地、金属、谷物、织物等等实物之外,还有地契、债权、帛币等等可以变现的虚物,而真实存在的实物和广泛认同的虚物之外,还有财富吗?”

“焦竑回答说:不能用金钱去衡量的学识、技艺、修养、道德,也是财富的一种。”

只有钱是财富吗?在焦竑和耿定向的讨论中,显然不是如此的定义,能够衡量价格的是财富的一种,而不能衡量的个人经验,也是财富的一种。

大明的政论,十分喜欢用弟子询问,师长回答的格式,这篇财富说,也是如此,而且总结的十分到位。

张居正看着杂报,啧啧称奇的说道:“诚如是也,在外则是人与人之间的普遍联系,而在内,学识、技艺、修养、道德等等形而上的对万物无穷之理的认知,则是人的性,人的本真。”

根据张居正的矛盾说,人分为了内外两种定义,在外,人是一切关系的总和,而在内,人自己本身的定义,就是对无穷之理的认知。

基于丘濬劳动价值论中,对于劳动的定义,焦竑和耿定向定义了价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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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为了得到一种商品而愿意拿出的货币数量,被称作该物品的价格。在特定的时间和地点,如果一件物品的所有者以一定能得到的价格卖掉该物品,这个价格就称作时价。

这是有着极为现实的指导意义,而且大明帛币交易行的存在,证明了焦竑对价格的定义。

价格不等同于价值,帛币涨得再高,也高不过一艘五桅过洋船的价格,因为价值决定了价格,价格的锚定来自于价值。

“这师徒二人,大胆的很。”朱翊钧指着杂报说道:“焦竑问:人们会为了无用的东西而定价吗?耿定向说:对人没有任何效用的事物都不会被定价。”

“焦竑再问:宋徽宗的《竹禽图》真迹,一张纸而已,可是它的价格,却是封疆大吏,郧阳督抚,甚至可以作为庆贺陛下大婚的贺礼,作价十数万银之多,这无用之物有定价,而且是天价,甚至比五桅过洋船价格还要高,这又是为何?”

“耿定向教训说:《竹禽图》怎么没有效用,人无我有,就是有炫耀的效用,效用是满足人的需求,无论是爱好还是虚荣,都是需求。”

这一段问答,可谓是胆大包天,攻讦当朝元辅太傅收受王世贞的贿赂,攻讦大明皇帝贪财,收朝臣的贺礼。

张居正自然看到了这段,他也不恼怒,这俩人不在五行之内,是格物博士,格物博士不涉政务,也是格物院立院的根基。

张居正笑着说道:“《竹禽图》是有价无市罢了,但耿定向所言有理,人的需求,不仅仅是衣食住行,还有心中的抱负得以展布,这也是需求,只要满足了人的需求,无论是衣食住行还是虚荣,都是有效用的。”

张居正从来不否认自己收受贿赂,他从来不是那种完美无缺的圣人,他是个循吏,只要能做成事,方法和手段,都是过程,张居正非常重视结果,更加不客气的说,高启愚现在还活着,没被张居正给弄到政治死亡甚至是物理死亡的地步,完全是高启愚真的有用,能出使泰西,能翻译泰西舶来书籍。

有利用价值,那在张居正这里,就算是个人,物尽其用,人尽其才。

恰好,朱翊钧也重视循吏,说得天花乱坠,不如办一件实事儿,周良寅这等贱儒,到了大宁卫垦荒之后,朱翊钧看周良寅都眉清目秀了起来。

形而上的认知当然重要,可是形而下的实践,也极为重要。

“所以,价值无论是使用价值,还是交换价值,价值的根本是需求,是对人的效用,而创造能够满足人们效用的商品,就是生产。”朱翊钧对生产的定义十分认可。

财富说讨论的内容为:财富的真正本质、价格和价值之间的关系、关于取得财富即生产过程中,所必须克服的困难、关于在社会各成员间分配财富的过程和顺序、关于使用财富的可能途径、关于这些情况所分别产生的结果等问题,这就是耿定向和焦竑这篇雄文的内容。

而且以王崇古督办的永定毛呢官厂进行了讨论,这是一个极为现实而恰当的例子。

财富说的第一篇只有短短千字,只是讨论到了生产的定义,围绕着定义展开,即便如此,仍然是弥足珍贵的精神财富。

大明在这之前,只有景泰五年二甲第一进士出身的丘濬,对劳动、价值、财富的根本进行过讨论,这之前和之后,再无人问津,大明对穷民苦力劳动意义的讨论缺位,也是大明亡国的原因之一。

这种缺位,是因为忽视,甚至是藐视。

一群刁民,能翻起什么浪来?即便是大明的建立,就是这么一群刁民筚路蓝缕开辟而来。

现在终于有人讨论起这些内容了,而且还刊印在了杂报之上,大明要善待穷民苦力,绝非是口头上说说而已,而是在完善理论和注重实践的并行下推动这一风力舆论。

一个小黄门急匆匆的走了进来,脚在门槛上绊了一跤险些摔倒,将一本钉着一块白布的奏疏交给了冯保,冯保看了一眼封面,放在了陛下的面前,面色悲痛的说道:“陛下,山东巡抚凌云翼送来了讣告,前都察院总宪葛守礼,病逝了。”

葛守礼病了一段时间了,这个憨直的臣子,终究是没有逃过时间的催促,永远离开了大明。

朱翊钧一时之间有些愣神,在葛守礼致仕的时候,朱翊钧就已经意识到了,下一次收到葛守礼的消息,大抵就是讣告,这本讣告突然出现,让他略显有些措手不及。

相比较杨博是君子还是小人,还需要辩证的去讨论,葛守礼并不是个小人。

在万历初年,葛守礼的任务就是防止张居正僭越主上威福之权,甚至对张居正造成过伤害,高启愚的事儿,还是葛守礼给捅咕到文华殿上的。

在主少国疑之际,葛守礼很好的完成了自己的任务,在张居正丁忧守孝之后,葛守礼以年迈多疾,选择了致仕。

朱翊钧愣愣的说道:“赠太子太保,着礼部拟定谥号奏闻,官葬恩荣,葛公就这么走了吗?”

葛守礼出身山东,作为朝中明公,兖州孔府及其爪牙大案中,葛守礼的葛氏并不在清理的名单之上。

“陛下节哀。”张居正大抵可以理解陛下的失神,葛守礼是陛下很熟悉的大臣,生老病死,人之常情。

朱翊钧回过神来,忽然开口说道:“先生赠一篇墓志铭吧。”

“臣遵旨。”张居正险些被噎住了,一时之间有些茫然,陛下已经全然成为了一个政治生物,一个十六岁的政治生物,即便是葛守礼这种熟悉的大臣离去,皇帝也是从政治的角度去衡量思考得失利弊。

张居正赠葛守礼墓志铭,等同于说,二人之间并无龌龊,葛守礼当初对张居正的攻讦,是张居正本人授意所为。

这是政治衡量的结果。

皇帝这个怪物,是张居正亲手培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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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