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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翊钧晚了一个时辰,周德妃是宫里最大的那个,二十六岁生孩子,并没有遇到难产的问题,朱翊钧过去看了看,六斤三两,母女平安,朱翊钧在周德妃的花萼楼呆了半个多时辰才来到了文华殿,开始了每日的廷议。

“这新都杨氏,是真该死,这个杨有仁自缢,算是便宜他了。”朱翊钧看着手中的卷宗,吐了口浊气,他已经用最大的恶意去揣测人之恶,但还是被杨有仁之流给气的脑阔疼。

这帮个贱儒劣绅,就不怕把自己给玩没了吗?

在万历元年春,蜀中歉收,有流民涌到新都讨饭,这股流民不过五六十人,这杨有仁当时才十七岁,让人把一袋粮食扔到了湖中间,让这些流民游到湖中间,把粮食捞出来,捞出来就归他们所有。

杨有仁就是取乐,看热闹,觉得好玩。

流民本就又饥又寒,哪有力气游湖?但不游湖就得饿死,在反复抉择之下,这些流民不得不跳入了湖里,淹死七人,上岸后,又病死了十四人,剩下的人算是活了下来。

新都杨氏的家主杨宁仁听闻后,暴怒,将杨有仁关了起来读书,而后开设了粥棚,才算是没有酿出民变来,再不开设粥棚,饥荒的流民不需要多,有个两三千人,能把他们杨氏给拆的一干二净,把他们杨家人当肉给吃了。

这种事时有发生,流民饿的走投无路,攻破州县都是常有之事。

本就是绷着一根弦,杨有仁这么玩儿,会把那根弦儿彻底崩断。

“王御史何时回京?”朱翊钧问起了王谦的行程,这个阔少在外面办完了差,似乎没打算赶紧回京。

王崇古俯首说道:“回禀陛下,王御史要在都江堰济民渠开始修建之后,才会回京,大约明年春四月,才会回来。”

“朕知道了。”朱翊钧点头,算是恩准了,王谦要等到都江堰济民渠开工之后回来,那济民渠的功劳,就是他王谦的,是他们晋党的,而不是张党的,晋党可以不介入四川,但银子花了,功劳得归晋党。

廷议开始了,关于都江堰济民渠之事,工部非常上心,还派了工部右侍郎带着两名郎中前往。

在王崇古的带领下,晋党的主要施政方略,就是八个字,以工代赈安置流氓。

这八个字自王崇古入阁后,就一直坚决执行,不是这八个字,晋党现在还有骨灰,那都是朱翊钧柔仁。

十月已经深秋,寒风从塞外吹进了京师,也吹向了南衙,苏州、松江、常州、应天四府,哀嚎遍野,无数人奔走相告,只因大明皇帝下了道圣旨,把这四府之地的秀才举人功名革罢万余人,自此之后,他们就只是个穿着长袍的儒生,再不是见官不跪,有功名在身的士大夫。

寒风吹过了苏州府的街头巷尾,更显得落寞。

石狮子桥边,苏州张氏府中,今日非常的热闹,因为用实物去避税的法子,就是张氏想出来,并且用出来的,短短一年的时间,便传到了其他三府,今日这张氏这么热闹,显然是这些江南大家,齐聚一堂,商量着该怎么办。

张氏在开海的风口上,获利极多,他们家有三桅夹板舰十二条,二桅遮洋船一百二十四条,从宁波市舶司至琉球再到倭国的路线,有铁器坊十七家、书坊十二家、成衣坊七家、接绒线坊六家、皮箱坊四家、木机坊两家,这些年,赚的可谓是盆满钵满。

实物抵税,他们家是铁器抵税,朝廷很需要铁器,不算不便之物。

来到张家的六家,也都大差不差,都是在开海的风口上,赚到了很多银钱的望族,他们现在对朝廷的清丈,仍然非常不满,但有开海厚利,也就捏着鼻子认了,苏松两府,这些年越发的繁华了起来。

张家当家人名叫张高瑞,是万历四年的举人,万历五年入京参加会试,落榜未中,本来打算国子监就学,冲击一下万历八年的会试,博一个前程,还没入国子监,父亲病逝的噩耗传来,只好回乡继承了家产,算是弃儒从商。

张高瑞被革罢了功名,皇帝的处置如此的严苛,引发了江南士大夫们的普遍不满。

“朝廷如此苛责,我们已经全额纳税,何故如此为难,不就是,不就是用实物冲抵吗?既然允许,为何还要如此威罚!简直是岂有此理!”大阜潘氏潘景文,一拍桌子,面色通红,愤怒无比的说道。

洞庭商帮吴中诚立刻附和的说道:“说的也是,朝廷要清丈,我们从了,朝廷要还田,我们配合,朝廷要我们纳税,我们纳了,现在突然以无恭顺之心为由,革罢我等功名,是何等道理,必须要有个说法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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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庭商帮在吴中东山镇翁巷,算是苏州最大的商帮,实力极为强悍,这吴中诚算是商帮的商总,当然他这个商总在能量上,和孙克弘无法相提并论,孙克弘能调动五桅过洋船乙型商舶,吴中诚只有三桅船。

大明皇帝总是被骂,也有这方面原因,五桅过洋船,卖给蒙兀儿、卖给泰西红毛番,也不肯卖给大明的商贾,这不是妥妥的宁予友邦,不给家奴吗?大明商贾大户人家,只能通过购买船舶票证来间接持有。

“简直是欺人太甚!当真是觉得只要有刀子架着,就予取予夺不成?刮骨的刀都没有这么刮的!”

“今天我们齐聚一堂,就是要想个办法,总得想个法子了!今日我们继续退让,只会有更多的欺辱!”

“张公,你说句话啊!”

所有人看向了张高瑞,张高瑞坐在正中,端着个茶盏,颇为认真的思考着,他想了想说道:“要不算了?朝廷也只是革除了我等功名,未曾继续追击,差不多得了,本就理亏,再闹下去,不是给朝廷发飙的由头吗?”

“那爪牙骆秉良,憋着一肚子火气,等着咱们闹腾起来,然后踹门抄家呢。”

张高瑞说句实在话,他是有点怕了,好好的发大财,好好的交税便是,本就是无事生非。

“难道就这么忍了吗?”潘景文一脸不敢置信的说道。

“我收到了消息,朝里那位先生,贴的浮票请陛下抄家,陛下没准,只是奏销革罢功名,再闹下去,陛下那点柔仁之心,也被咱们给消磨光了,咱们这六家,你我他,都得死,咱们家的男丁送吕宋、爪哇,女子送教坊,任人欺辱。”张高瑞叹了口气,无奈的说道:“新都杨氏啊,都成了案犯进京了。”

张高瑞没有选择隐瞒,他的确收到了消息,这次是陛下的一念之仁,若是再给脸不要脸,那真按着张居正的法子来,命就没了。

“江陵公,疯了吗?!”吴中诚人都傻了,他在朝里没人,不知道这等事儿,但张高瑞前些年算是和大理寺卿陆光祖联系上了,随着圣旨来到苏州,还有陆光祖警告的消息。

张居正根本不避着人,挑明了说的事,就是极为严厉的警告了。

张高瑞叹气的说道:“江陵公不是疯了一天两天了,素来就很疯。”

张居正不疯,搞什么新政?大明亡了,跟他张居正有什么关系。

“这事自张公起,张公得拿个主意出来才是。”潘景文显然不愿意就此罢休,他直接逼着张高瑞继续带着大家斗一斗,不能任由朝廷予取予夺。

张高瑞看向了所有人,重重的叹了口气说道:“诸位,凭心而论,朝廷待咱们不薄了,的确是把咱们田给收走了,但不也给了船引,让我们出海吗?即便是不愿意出海冒险,也可以把船引租给旁人,赚的不算少了。”

“苏州府在隆庆五年,共计丁三十四万,口一百二十三万,去年丁四十一万,口一百七十余万,弹花、红铜、白铜、白铁、装潢锦盒、木器等等,商户从一万两千家,涨到了去年两万五千家,诸位啊,咱们知足吧。”

“你们愿意怎么办就怎么办吧,我没那个心思了,安安稳稳做生意,非要触朝廷的霉头作甚?”

“我们走!”潘景文一听张高瑞如此说,面色剧变,带着人离开了张府。

短短七日内,张高瑞家里的生意,立刻开始变差,铁器坊的煤炭、柴木、铁料、书坊的纸墨、成衣坊的布料、皮箱坊的皮革、木机的木材,全都断了供,原来合作无间的商号,全都停止供应,这一下子就重创了张高瑞家里的生意。

在张高瑞焦头烂额的时候,张高瑞的儿子在太湖画舫里玩乐时,船翻了沉了湖,尸骨无存。

这还不算完,张氏商行要的东西不是被流寇劫掠,就是临时涨价,而他工坊停滞,导致不能如期交货,损失惨重,短短半个月的时间,张高瑞就像是老了十几岁一样,重病卧床不起了。

张高瑞这病来如山倒,三五日时间已经到了病入膏肓的地步,他的床前有两个孩子,一个十二岁,一个八岁,还有一个美妇人,是他春风得意时,娶的正妻,出自苏州程氏,这次大祸,连带着程氏也倒了大霉。

“伱们带着我的书信,连夜前往松江府投奔孙克弘,我跟孙商总关系莫逆,当年他被徐阶欺负,我帮了他一把,希望他能保护你们三人平安,走官道,他们不敢在官道驿路上动手。”

“船契在这个盒子里,到时候都给孙克弘,算是请他托庇的筹码。”

“我儿啊,告诉你孙子,一定要考取功名,弄死这帮蠢货!弄死他们!”张高瑞如同回光返照一样面色通红,声嘶力竭的怒吼了出来,而后力气用尽,瞪着眼睛,气息已然断绝。

“夫君?夫君!爹!”妇人和两个孩子嚎啕大哭了起来,没有时间去悲伤,三个人偷偷出了府,连夜直奔松江府而去。

这次张家倒霉,也有出了内鬼的原因,张高瑞的弟弟张高瞻就是那个内鬼,以致于妇人和孩子连收敛尸骨都不敢做,只能任由张高瑞的尸骨躺在床上,只要天亮,张高瑞咽气的消息传开,想走都来不及。

妇人和孩子坐在马车上,一路从官道驿路向着松江府疾驰,打算直奔松江远洋商行,没成想,他们刚出苏州府,就遇到了孙克弘的车驾。

孙克弘听说了张家的事儿后,立刻就开始打听,一听缘由,就道不妙,立刻筹备了一番,自己直接来了,但苏州张氏出事的速度太快了,他还没来得及帮,张高瑞已经病倒了,这到了苏州地界,就见到了遗孀和孩子。

“弟媳不必多礼,随我回张家。”孙克弘腿脚不便,没有将跪在地上的三人扶起来,攥着转椅的扶手,怒气冲天。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