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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迟回过神来,抿了抿唇方才去了他曾万分熟悉的寝殿。

房门推开,清淡的檀香与药香幽幽弥漫着,而床榻上的女子仍躺在那里沉沉睡着,曾经满是生机的双眸紧闭,脸颊消瘦苍白。

仿佛从未醒来。

慕迟怔愣片刻,心口中微起的波澜好似在这一刻全都归于幽寂。

太医说,不知吃了什么刺激脾胃的药材,只能先逼她先吐出来,可她经年累月服用朱砂和紫河车这类药物,已在体内积了不少毒素,只能慢慢调理。

朱砂、紫河车,皆是乔恒吃的丸药里的药材。

慕迟忘不了那日闯入长乐宫时看到的画面。

她坐在一盏微弱的烛火旁,穿着火红的华裳,唇角溢出的血比衣裳还要艳红,即便如此,仍对他张扬跋扈地笑,说他来晚了。

慕迟想起了从地牢出来后的事,他杀光了外面的宫人,除却东宫与养心殿有重重高手守卫。

最后他将两杯酒放在他本该叫一声母后的人面前。

她哭着一声声唤他“迟儿”,说着“对不起”,而后将两杯酒拿起来同时一饮而尽。

那日,她也如乔绾一般,口中的鲜血不断流出。

之后,便是李慕玄长达三年的孝期,与乔青霓的婚约推迟。

可那时,他不过觉得惘然,而看着吐血的乔绾,慕迟第一次觉得恐惧,恐惧后便是滔天怒火与手足无措。

他想,这么怕疼的乔绾,竟然敢吞下那些药;想她究竟有多伤心那日未能与景阑成就好事;想他若是没有去长乐宫或是晚去一会儿,她是不是就这么去了……

越想越怒,她口口声声说着爱慕他,转头却要同旁人结亲,既如此,她想要什么,他偏偏不允。

便是死也是如此。

她当初如何将他从松竹馆买回来的,如何给他刻上了印记,而今身份颠倒,他还未曾将一切还给她,她怎能死?

可那些药材她分明早已吐出,却仍昏睡着。

昏睡了整整五日。

慕迟缓步走到床榻旁,如前几日般伸手探向她的眉眼。

冰冷的指尖像是触碰到了极暖的火炉,一丁点热意便不断在他体内流窜。

她即便昏睡着,身子都温暖如火。

慕迟忍不住凑上前去,汲取她身上的温度与馨香。

亦如他前几日做的那样。

可这一次,她的呼吸乱了,睫毛轻颤了下,像是在竭力克制着逃避他碰触的冲动。

慕迟顿了下,仍褪了足衣,便要躺在她身边。

乔绾几乎立刻睁开了双眼,眼中没有丝毫睡意,只有声音仍虚软无力,却毫不损害那份得天独厚的骄纵蛮横:“你做什么?”她质问他。

慕迟坐在榻旁:“公主不装了?”

乔绾瞪着他,许久勉强坐起身:“景阑呢?景家人呢?”

慕迟怔了几息,心中涌起一股恼意,他宁愿她仍在装昏迷不醒。

她醒来,竟只会说这些了?

“一醒来就问他……”慕迟笑,伸手将乔绾散乱在软枕上的长发捻在手中把玩,“若是他死了呢?”

乔绾指尖一顿,有一瞬,她以为自己看见了当初在公主府中,那个温柔似水的慕迟。

可他说出的话却又将她打回原地,乔绾伸手将自己的头发从他手中抽了回来:“他是我的未婚夫,我不问他,难道问你?”

未婚夫。

慕迟看着空荡荡的掌心,以及掌心上的数道血痕,阴阳怪气道:“将你舍弃的未婚夫?”

乔绾脸色微白,沉默良久,古里古怪地笑:“慕迟,你还有脸说这种话吗?”

屡次想要将她舍弃,甚至不惜将她推给旁人的人,究竟是谁?

慕迟的容色僵滞,转瞬低低笑了出来,胸腔微震着,他朝她靠近了些许:“公主再提他,他真的会死。”

乔绾闻言,知道景阑还活着,重新躺了回去,闭上双眼再不发一言。

慕迟看着她,脸上的笑逐渐消失。

他看着自己手上的伤口,如此显而易见,她却自始至终未曾多看一眼。

除了景阑,她对他再无话可说。

心中陡然升起一阵恼怒,慕迟豁然起身:“公主无话说了?”

乔绾沉默地闭着眼。

慕迟死死盯着她的侧颜,下刻转身:“既如此,公主便在府里好好待着,什么时候有话说了再放出去。”

他说着朝门口走去,却在打开殿门时微微停了下,侧首温柔道:“对了,文相要开国库慰百姓,公主素来爱民若子,藏在地窖的那些金银珠宝,我便做主给公主捐了。”

乔绾猛地睁开双眼,却只看见殿门一点点合上。

她坐起身,肺腑一股怒气涌了出来,一连将床榻上的被褥全砸到地上才气喘吁吁地停下。

那些银两,本是她打算过段时日慕迟和乔青霓定下来时,必然无心再理她,到时,她便可以离开陵京时带着的!

可躺回床榻,想到前往楚州那一路所见所闻,乔绾抿了抿唇,怒气散了一些。

她还有她的衣裳首饰,只要省着些,总能荣华富贵过一生的。

接下去几日,慕迟再未出现。

朝堂风云大变,各方势力必然会明争暗斗,想必有他忙的。

而乔青霓和大齐的联姻也果真以乔恒身子不适、乔青霓一片孝心想要服侍左右为由,往后推迟了数月,定在了五月的吉日。

乔绾听闻倚翠小心地对她说这个消息时,也只停顿了片刻,继而讽笑。

果然,慕迟怎么忍心自己的心爱之人嫁给旁人呢?

她的身子开始慢慢恢复,虽然仍虚弱,却已能走能跳。

只是仍有守卫把守着公主府,她只能在庭院中踱步。

反是那名叫司礼的侍卫,总是欲言又止地出现,将药引交给倚翠后,再容色复杂地离开。

这日,天色微有阴沉。

乔绾服下药后和倚翠在庭院中散步,散至墙根下时,忽听见头顶一阵石子碰撞的声响,她抬头却只来得及看见一道红影一闪而过,再定睛看过,那里已空无一人。

而她的脚边多了一张石子压下的字条。

乔绾将字条踩在脚下,不经意地捡起来藏在袖中,回到寝殿方才打开。

字条是景阑写的,只有一句“抱歉”。

乔绾看着这二字,目光落在最后的笔锋上,有些扭曲,像是脱力后写下的。

乔绾想到慕迟说的,他只保证景阑不死,却从没保证过其他。

如今倚翠也探听不到景家的任何消息……

乔绾呼吸微紧,安静了半晌,转身朝外走了出去。

司礼这几日跟在公子身边伺候,成日提心吊胆。

公子嘴上说着“长乐公主何时想言语了,再放她出来”,甚至连公主府再没来过一趟,可他日日回禀公主府的事情时,公子从不打断,只沉默地听着,听完却又说上一句“他多嘴”。

周围人虽不知为何,却也知道公子阴晴不定,常人连靠近都胆战心惊。

今日见长乐公主终于要走出公主府,司礼只当公主终于肯对公子服软了,当即施展轻功越过墙头,朝皇宫的方向而去。

乔绾不想坐公主府的马车,以往府中都是乔恒的人,谁知慕迟是不是早已换成了他的人。

乔绾一直行到街市,前几日的宫变余波仍未散去,街市上却已有商贩出来叫卖了。

寻了辆马车,她直奔定国将军府。

待到了将军府,乔绾才发觉原本繁华的府邸,此刻显得格外萧瑟。

几辆马车停在府邸门前,寥寥无几的下人手中抱着箱子,一个个将其装上马车。

“哎,这大将军也举家被发配边疆了……”路过的行人悄声感叹着。

“谁说不是呢,”有人惋惜着附和,“前不久皇上不是还为小将军和长乐公主赐婚了,那时将军府何等的风光啊。”

“行了,少说几句吧,听闻了望阁前分发米粮,还不快去领一些……”

“当真?我这就叫上院里人去。”

几人匆匆而过,只留下几句叹息。

乔绾怔了怔,站在府邸对面不远处的树下发呆。

原来,是发配边疆了。

“行了,一个个垂头丧气的,小爷这不好好地回……”一如往日般潇洒的声音自府邸门口传来,却在看见门前不远处的人影时戛然而止。

景阑看着仍穿着一抹水红披风的女子,好一会儿扬眉扯起一抹笑,踱步到她跟前,高束的马尾中,那颗张扬贵气的红玉珠子消失了。

“乔绾,早便说过,愁眉苦脸不适合你,丑死了。”

乔绾也笑了起来:“景阑,你怎的还不积口德啊?”

“口德是什么?”景阑耸耸肩,顿了下道,“来送我?”

乔绾这一次没有说话,只觉有什么堵在喉咙里,不上不下的。

天色像是突然间阴沉了下来,整条街上几乎空无一人。

景阑却笑了起来:“放心,只是贬去岭山。我家那老头是从那边成长起来的,那儿到处都是他带出来的将士,回到边疆他反而高兴自在得很。”

乔绾对景家的事也听闻过一些,点点头“嗯”了一声。

“我去那边总好过在皇城根下,这儿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做些什么都得担心给家族抹黑,到那儿说不定还能立个军功。”

“嗯。”

“说不定哪日你去岭山,又见面了呢。”

“嗯。”

“只是可惜,你没这个荣幸嫁给本小爷了。”

乔绾仍要点头,下瞬反应过来,抬头瞪着他:“喂!”

景阑却笑出声来,他看着眼前眼圈微红的女子,许久转眸看向阴沉的天边,嗓音幽沉了些许:“青云山。”

乔绾不解:“什么?”

“青云山那次,”景阑顿了下,嗓音微哑,“回来后,便没那么抗拒赐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