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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神山的晴日也是冰冷冷的, 明媚璀璨的日光映照在终年不化的冰雪山川,明净清亮远胜他处,可越是明亮, 周围便越是漠漠轻寒, 若非钟神山到处都是修士, 不畏寒凉,只怕是冻得鼻子也要掉了。

屋檐下, 阳光顺着檐角洒落, 一半明,一半暗。

阳光照在檐下躺椅上的人脸上, 一半光,一半影。

曲不询久违地梦见了很久以前的事,考虑到他的梦寐何其浅, 又或许只是他想回忆。

那是在藏经阁。

浩如烟海的典籍, 被重重的阵法和符箓妥当地护持着,是蓬山弟子口中的漫漫书山, 若是走进去漫无目的地乱逛,那逛上三天三夜也逛不完, 故而平日里大家都是选定了方向去找想要的书。

走进书山, 前几段还能见到许多刚入门的小弟子凑在一起选书,越往后,人迹便越稀疏。

他顺着小径一路向前,遇上不少眼熟的同门,见着他,便纷纷点头招呼, 恭敬唤他“长孙师兄”, 他也挨个回以致意, 不觉便走到了剑首部,其中专门收录剑典,他平日里也会来寻前人手记。

蓬山剑阁为首,学剑、用剑的弟子数不胜数,剑首部最深处也时常有人驻足捧书细读,他无意搅扰,半点声响也没出,悄无声息地拐进其中一条小径,顺著书海漫游,这本已看过,那本的作者总爱长篇累牍废话、不读也罢……到中段,他才缓下脚步。

《孟氏坤剑残谱十式拆解》。

孟氏坤剑残谱有点名气,他也看过,那是早已在浩劫中被天雷击中碎陨、沉入海中的方壶遗脉带到神州的剑法,原本有二十六式,只留下其中十式,艰涩难解,修仙界有许多剑修平生便致力于拆解这十式,试图重新编纂出二十六式。

他伸手把这本一掌宽的厚重剑谱从书架上抽了出来,藏经阁的所有典籍都是按照书架高度重新装帧印写的版本,塞进书架里只留下书上方不及一指宽的空隙,直到书被抽出,这才空出一段间隙来。

“唰——”

对面的书竟同时也被抽了出去,不偏不倚和他抽出的这本相对着,在那小小的间隙里,露出一张如明珠生晕的清丽面容,黛眉宛然如春山,幽暗的书山方隅也似被她的容光映得明媚了。

是第九阁的沈如晚沈师妹,他们前些日子才见过一面。

虽然……她见到的只是个傀儡,实际上并不认识他。

她目光穿过幽邃狭小的间隙,一眼望见他,似是也微微一怔,乌沉清亮的眼瞳里倏然像抖落的星光,他下意识地朝她笑了一下,微微颔首,这本是他从前做过无数遍的动作,面对任何一个同门都不会出错,可偏偏这次,笑也笑得唇角僵硬,头也点得磕磕绊绊,竟不知这到底是他自己的躯体,还是他仍在操纵傀儡了。

这也太逊了,他恨不得狠狠给自己脑袋来一巴掌,不知道这回究竟抽的是什么风。

她唇角也微微翘了起来,朝他宛然一笑,轻轻咬了一下殷红的唇瓣,目光盈然如清流曲水般望着他,不说话。

有那么一瞬间,他心也漏跳一拍,顿在那里,忘了要说什么。

如果她也和其他人一样,客套地叫他一声“长孙师兄”就好了,这样他还能全凭本能地唤她一声“沈师妹”,说上两句无关紧要的寒暄话,也算是终于和她认识了——等等,她没说话,不会是因为她根本不认识他是谁吧?

从前他根本不在乎自己有几分名气,旁人认识或不认识他都无所谓,他也从不觉得自己成了首徒别人就都得认识他,可偏偏这一刻,他恨不得全天下都认识他这张脸、听说过他的名字,这样他也不必七上八下地猜她究竟认不认得他了。

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眼睛忽然成了别人的眼睛,明知失礼却挪也挪不开,嘴巴忽然也成了别人的嘴巴,笨口拙舌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就连脑袋也成了别人的脑袋,一片空白,没有一点灵活思绪。

别愣着,快说点什么,他命令自己。

他张了张口,至少要唤她一声吧?

“长孙师兄?”旁边忽然有人叫他。

于是到了唇边的话语又被咽下去,他顿了顿,不情不愿地转过头看去,叫他的是个剑阁的同门,最近正好有些疑问难解,来藏经阁找典籍解惑,不知该看哪一本,见了他立刻惊喜地过来请教,一来一回便是好一会儿功夫。

等他终于把对方送走,再回过头,不由一怔。

那一道窄小的空隙已经被封住,她不知何时把手里的书重新塞回了书架上,什么也看不见了。

他想也没想,一伸手,越过书架,从这一侧把那本书抽了过来,和《孟氏坤剑残谱十式拆解》叠在一起,重新空出那段间隙,间隙后空荡荡的,已没了人影,于是他的心仿佛忽然也缺了一块,莫名空落落的。

这是怎么了?他几分茫然。

低头看了一眼她方才拿着的这本典籍,是他以前看过的,不觉一阵懊恼,若是想到问上一句,和她聊上几句也好,怎么就卡在那里说不出话了?

长孙寒啊长孙寒,他心里暗恼,枉你平日自持稳重,到头来像个呆瓜,不过是和同门师妹说两句话,竟能笨嘴拙舌成这样。

他叹了口气,又望了一眼手里的两本书,本要放回书架上,可想了想,竟攥着这两本书一起借走了。

温故知新也未尝不可。

走出藏经阁,他回头望了一眼,看书山书海浩瀚茫茫,光影朦胧,这一眼烟景在梦里一寸寸崩塌湮灭,就像他远去的记忆。

可在梦境中,他也不觉惊异,只是望着。

毕竟都是蓬山同门,他心想,日后总有机会再见的,到时再打招呼也不迟。

什么时候沈师妹也能叫他一声“长孙师兄”就好了。

藏经阁的梦影散去,只剩下一片昏黑,和茫茫的白。

簌簌的风雪朝他漫卷,冷彻骨髓的寒风钻进他肌骨,销蚀七窍,每一步都仿佛艰难。

他本不该来这里的,所有人都以为他会逃入碎琼里隐姓埋名,可他偏偏没有。

其实本来他确实是这么打算的,可即将进入桃叶渡的时候,他又忽然觉得不甘心。

不甘心。

他的下半辈子难道就要如过街老鼠一般不能见人,东躲西藏不得安生,毕生都不能堂堂正正地说出自己的名字?这日子还不如死了。

所以他改道绕行,绕过碎琼里,径直去往无边雪原,这也许超乎了所有人的想象,也确实给了他喘息之机,那些在碎琼里等着埋伏他的人都扑了个空。

但这终归挡不住每一个人,总会有人反应过来,追到雪原上,势必要让他伏诛。

走上莽莽雪原前,他希望来的不会是任何一个故人,但走上这片前后看不见一丝人迹的雪原后,他又改了主意,他忽然希望来的是他的熟人。

这样一来,如果他们之间注定有一个人没法走出雪原,另一个人至少还能把对方的尸骨带出去,带对方回家。

不要让死者的尸骨遗落在被所有人都忘记的地方,在风雪里被消磨掩盖,成为茫茫冰雪里永世只影独身的孤魂野鬼。

蓬山是他的家吗?

应该还算是吧?他觉得是,别人还接不接纳他不重要。

幽暗里忽然透出一丝光亮,也许是他又出现幻觉了,这些天伤重难愈,他也没时间去管,应当是损了元气,踏上冰天雪地后便常常出现幻影,平时也就罢了,若遇上强敌,却是催命符。

他强打起精神,那光亮还在,还越来越亮了,他不由攥紧了剑,顺着那光亮的方向望去,视野尽头是一点清湛湛的暖光,在簌簌风雪里摇摇晃晃,由远及近,似乎是朝着他的方向来的。

平日里也鲜少有人来这鬼地方吧?他知道这是追兵来了。

会是谁呢?他漫无边际地想着,这一路上见过太多熟人反目成仇,他都习惯了,现在哪怕是老邵来了,他也能付之一笑。

幽影到了眼前,青灯昏黄,朦朦胧胧的,在雪夜昏黑的尽头朝他走来,映照出一道窈窕清瘦的剪影,如一缕浅淡幽风吹入昏黑世界。

他紧紧攥着剑,竟怔了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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