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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越极限的痛楚像永无止尽的惊涛骇浪, 白飞昙的神智像是涛浪里脆弱不堪的小舟,风平浪静时顺水行舟,可风浪一来, 便轻飘飘地无声倾翻了, 掀不起一点浪花。

“山, 山里……”他像是从前他最不屑一顾的蝼蚁一样,没有一点骨气和挣扎, 狼狈不堪地趴伏在地面上, 如同一只奄奄一息的死狗,“他们去了山里。”

沈如晚没什么情绪地望着他, “怎么去灵女峰内?这里的阵法又该如何解开?”

白飞昙张了张嘴,“……我不知道——都是翁拂带我们去的,我真的不知道, 这个阵法也是他控制的, 我这片地方是阵眼,不受阵法阻碍, 但我也走不出去。”

沈如晚手一抬,枝干立刻如扬起的鞭子一般, 狠狠朝白飞昙落下, 发出一声巨响,让他剧烈哀嚎一声,“我真的不知道,我们三人里只有翁拂是那人的心腹,我和卢玄晟都不过是那人的打手罢了,翁拂手里有上代山鬼的元灵。”

这话和陈缘深、钟盈袖的说法都对上了。

沈如晚的眉头蹙得更紧了, 若翁拂手里掌握着上代山鬼的元灵, 再加上一个多年成名的卢玄晟, 曲不询一个人究竟能否应付得了?

她自然是比谁都相信长孙寒的实力,当初在雪原上穷途末路尚浅让她惊心动魄,重生后能在归墟里熬过来,必定实力大为进益。

可一个人再强大,又怎么能和北天之极、擎天之柱抗衡?

沈如晚心里的忧虑并没有表露出来,她顺势问白飞昙,目光紧紧盯着后者,“你们背后的人是谁?”

白飞昙被千条万枝按在地上,侧脸贴在地面上,拼命抬起头,试图遥遥地看清沈如晚脸上的神情,看起来姿态十分滑稽,可此刻他竟然也不再有先前的傲慢自矜,半点也不在乎自己的姿态有多可笑,揣度着沈如晚的心思,“我说了,你就把我放了?”

沈如晚没有说话。

她抬起手,五指平摊开,在半空中慢慢向掌心握拢,围在白飞昙周身的枝条竟也仿佛俱是她的手指一般,也用力收拢了起来,虽然动作并不剧烈,可合起来的巨力却像是一根根铁索,连白飞昙的骨头也发出了嘎嘎的声响。

“是,是蓬山的人!”白飞昙又是一声惨叫,可比之从前,竟有些中气不足,像是连惨叫声也无余力,那所有的小心思也都忘到了九霄云外,只剩下难以忍受的痛楚。

他平生第一次知道,从前他如此不屑的软骨头废物,竟和他离得如此近。

他既不尤为能忍,也不永远能免于苦厄。

苦楚当头,他的狼狈软弱也同他从前折磨过的那些人一般无二。

沈如晚并没有因为他的妥协而停下来,她仍然收拢着那些铁索般的枝条,声音冷冰冰的,像在打量另一个蝼蚁,“蓬山的谁?”

白飞昙的丹田方才就被她挑破了,浑身半点力气也无,在剧痛里连半点心思也提不起来了,竹筒倒豆子一般说,“我也不知道是蓬山的什么人,我根本不认识他,但我知道肯定是蓬山的大人物——卢玄晟认识他!”

沈如晚静静地站在那里,说不出心头究竟是什么滋味。

蓬山,蓬山。

白飞昙的话其实并没能提供什么新线索,只不过是对过去线索的印证,让她越发明白她过去的那么多年是如何慢慢过成了笑话的模样。

原来兜兜转转,她想要的真相一直在身后。

她漠然地望着屋里挣扎的白飞昙,心头忽然生出一股难以遏制的戾气,像是潜伏了多年的凶兽,骤然撕破了无欲无求的皮囊。

千条万枝一点一点收缩,连白飞昙的身躯也被强行扭曲了,脊骨都以诡异的方式蜷曲起来,他始料未及,再次痛呼起来,每一声惨叫都带着恐惧,“我都说了!我全都说了!”

沈如晚幽黑的眼瞳在浅淡的星光里竟像是冰冷的曜石,不带一点温度。

她慢慢地说,“可我没说我会放过你。”

白飞昙在绝望和恐惧里哀嚎。

他永远无法想象,同样的话语从他自己口中和从别人的口中说出来,竟会有如此天渊之别。

沈如晚仿佛完全变了模样,淡漠疏离都撕碎,拨开所有覆盖在表面的黄沙,露出冰冷狰狞的戾气,此刻的她不像是一个人,倒像是一把只知杀伐的剑。

寒锋出鞘,是为饮血。

“沈姐姐?”楚瑶光在远处惊疑不定地喊她,“……我们赶紧想办法离开这里,去和曲前辈会合吧?不要在这个人身上浪费时间了。”

机灵的姑娘,总能第一时间察觉到不对。

沈如晚也觉得自己不太对。

她第一次如此清醒地感受到那些融会在她的血里、无法抹去的过去,是她曾经封刀挂剑来封存的东西,原来如此令人畏惧。

身怀利器,杀心自起,她涌了那么多年去封存的戾气,只消一场斗法便又卷土重来。

把毕生都用在对得起手中的碎婴剑上,她究竟是一柄剑,还是一个人?

若她是把剑,何至于如此痛苦。

若她是个人,又何以什么也留不住?

所亲所爱隔阴阳。

这么多年过去,她又还剩下什么?

沈如晚漠然地站在那里很久。

她抬手,千条万枝拖着白飞昙,越过半边庭院,交替着将他像死狗一样拖到她面前,枝条不能越过阵法的阻隔,但每一处都生长着她的枝条。

“你刚才说,陈缘深在我身上下了蛊虫?”她慢慢低下头,望着地上的白飞昙,抬起脚,踩在他背脊上,“在哪?什么时候下的?”

白飞昙几乎是用气音回答,“就是你们刚来山庄的时候,他们说好了要催动蛊虫的,让你万蚁蚀心,助我击杀你的,可为什么没有?”

可为什么没有?

白飞昙等到最后也没有等到,为什么?

沈如晚微微用力,“咔”地一下,踩断了他的脖颈。

她神色平静地望着白飞昙气息湮灭。

陈献和楚瑶光小心翼翼地看着她,生怕沈如晚一抬起头,就是走火入魔大开杀戒。

可沈如晚只是静静地望着地上的白飞昙。

她静静地站在那里,也不知究竟想了些什么,抬起头时,神色没有一点变化,像是不小心碾死了一只蚂蚁一般平静无波。

“吓到你们了?”她声音也如常,没等到答案,轻轻笑了一下,“别怕。”

她分明神色和悦,可配上方才翻手云覆手雨、冰冷无情的模样,谁有能真的完全不怕?

陈献和楚瑶光对视一眼,俱是欲言又止。

可还不等他们想出什么话来,便感受到脚下大地一阵轰隆般的震动,几乎颤栗不稳,被整个掀翻,倒在地上。

峰峦轰鸣,如同山神狂怒、地龙翻身,山石震颤着,隐约有坠落深渊的声响。

沈如晚蓦然抬起头,神色骤变。

山峦摇动,地面巨颤,对于本就危如累卵的灵女峰而言,岂非是灭顶之灾?

也不过只是一会儿功夫,灵女峰内究竟发生了什么,才会引起这样大的变故?

她心急如焚,想要解开阵法,却又毫无头绪。

“轰——”

一声巨响,仿佛九霄雷霆,却从峰峦内而来,如同是一场浩劫的先兆,昭告天地。

峰峦摇动,山石崩飞,轰隆隆中,地崩山摧,脚下也忽然一轻,随着山石一般,轰然陷落!

*

陈缘深用尽全力逃入曜石门后,像是整个人都脱力一般,倚靠在墙壁上,险些站不住、滑落在地上。

他强行撑住,扶着墙壁大口地喘息,抬起头时,正对上一双如死灰般的眼睛。

无悲无喜,无憎无惧,只有枯槁。

陈缘深的动作一下子顿住了。

他认得这双眼睛的主人,这是一个不过十来岁的少年,和家人大吵一架后离家出走,被人拐了过来,从此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成为七夜白的花田。

这样的经历或许很惨,可在这里并不稀奇,药人来自神州各地,一生只能种下两朵花,消耗得很快,需要不断补充,陈缘深见过太多和这少年相似的药人,区别只在于少年还活着,而那些药人已经种过了两朵七夜白,都死了。

他亲手种下、也亲手摘下的花。

陈缘深的嘴唇微微翕动着。

“陈先生,你来了?”少年忽然和他打招呼,“我觉得这株花快要开了,你帮我看看是不是这样?我听他们说这种花开起来很美,我觉得应该也是——毕竟是要命的花,不美一点也对不起我啊?”

真的很奇怪。

明明他也是罪魁祸首,他是直接种下七夜白的那个人,但这里的药人并不恨他,哪怕是被翁拂嫌恶地称作“最不识相”的药人也只是对他横眉冷对、偶尔几句嘲讽。

相对于翁拂那几个人来说,陈缘深甚至觉得这些药人信任他、依赖他。

只因他会在亲手种下七夜白的时候,露出一点不忍心;只因他和他们说话时仍然好声好气,像在对待一个普通的人而非阶下囚;只因他看起来也身不由己。

多可悲?只是一点完全没有价值的“不忍心”,就能收获友善。

陈缘深无法理解,他知道自己的不忍心有多脆弱。

面对所有注定要默默被七夜白攫取生机的人,他不忍心去看。

不忍心,所以不看,但还是会给他们种下七夜白。

只凭这样可笑的不忍,他们又凭什么觉得他和翁拂那样的人不一样?

他和翁拂、白飞昙其实都是一样的,只是他用软弱来矫饰残忍。

“这是你第一次种下七夜白,对吧?”陈缘深轻声问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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