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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喜低头诺了一声,嘴角轻扬。

皇帝走进寝殿,空气中浮动的暗香拂面而来。这气味馥而不腻,余韵悠长,他一时没闻出究竟是什么香,只当御用监又换了新香方。

纱幔半垂的龙榻边沿,探出半截冰琢雪砌的手臂,指尖如午夜昙花似的微垂着,在映入皇帝眼帘的刹那间,倏然拨动了他的心弦。

皇帝脚步轻悄地上前,见少年官员手搭床沿,半侧俯卧,一袭浓丽红袍凌乱地搭在身上,赤裸双足从袍下探出,脚踝曲线玲珑。

袍子滑落的肩头,是红浪中耸起的圆润山丘,连着清瘦的颈窝。一小片白玉似的胸膛,散漫衣襟掩不住,耀人眼目地剥露出来,连带着对其余未曾见光的肌肤的遐想,明月般皎洁,惊雷般灿烂,在皇帝眼前炸开。寝殿、皇宫、整个风云呼啸的天下从他耳边寂然而飞速地退去,此刻心神,仿佛只为一人光华所系。

皇帝定定地看了许久,长出口气,走到床沿坐下,端详苏晏泛着潮红的脸颊,伸出一只手,覆上他的前额。

苏晏睡梦难宁地动了动,转过脸,用嘴唇轻蹭皇帝的掌心。

柔嫩触感从掌心蔓延而上,呼唤着另一个人的应和,皇帝不堪忍受地抽回了手,俯下身子。

苏晏依稀感到一道灼热气息的接近,如梦初醒地睁眼。皇帝清俊的面容近在咫尺,修眉朗目逐渐清晰,苏晏带着醉意笑起来:“皇爷……为什么在我家?”

皇帝被这笑冲击得心神一窒,哑声道:“是你在朕的家,朕寝殿的龙床上……”

“……哦。”苏晏无辜地眨了眨眼睛,头脑被酒力与香气浸泡得混沌绵软,但仍竭尽所能地思考。

他努力撑起身体,怔忡片刻,蓦地拍了一下席面。“对,冠礼!我是来行冠礼的……”他一把攀扯住皇帝的龙袖,“皇爷为我加冠!”

皇帝心底发出一声轻叹,道:“好。”

苏晏挣扎着下榻。皇帝轻松抱起他,掂了掂分量,果然又瘦了点儿,不太满意地挑了一下眉,扶他站在地面。

内侍鱼贯而入,将三个乌漆螺钿方形托盘并一樽酒放在桌案,又弓着腰退出殿外,全程不敢抬头看一眼。

皇帝轻轻拉开苏晏身上半解的系带,大红吉服彤云般飘落。皇帝的手在他中单的系带上迟疑了一下,将之重新系紧,拢好洁白衣襟,取过第一个托盘上的衣物与冠帽,亲手为他穿上。

“一加深衣、加缁布冠,意尚质重古。”皇帝的声音雍雅如常,又似乎多了几许滞郁。

脱去深衣与缁布冠,换上第二个托盘里的澜服和鹿皮帽。“二加澜服、加皮弁,行三王之德。”

再脱去澜服与鹿皮帽,换上第三个托盘里的公服与爵弁。“三加公服、加爵弁,敬事神明。”

苏晏迷迷瞪瞪地任由他摆弄,穿衣脱衣,戴帽摘帽,如是三回,又拽着皇帝的衣袖追问:“醮词呢?我记得还有最后一道程序……你说,我跟着念。”

皇帝微微一笑,轻抚他的脸,端起那樽清酒,递到他嘴边。

“我不喝酒啦!喝太多了,我头晕,浑身发烫。”苏晏扭头表示拒绝。

皇帝耐心哄他:“喝了才能礼成。这是金茎露,清而不冽,味厚而不伤人,是酒中才德兼备之君子,不会上头的。”

苏晏狐疑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说:“好吧,看在你是皇帝的份上。我不抗旨,你可别砍我的头,也别再打我廷杖,可疼死我了。”

皇帝苦笑:“朕不砍你的头,也不打你廷杖了……唉。”

苏晏噘起嘴,就着他的手,乖乖把酒喝了。

皇帝一手扶杯,一手抚摩他的肩背与腰身,喘息着,几乎语不成声:“旨酒既清,嘉荐令芳……拜受祭之,以定尔祥,承天之休……寿考不……忘。”

苏晏断断续续、有头没尾地跟着念了几个字,眼睛一闭,就往前栽去。

皇帝弃了酒杯,早有准备地接住,将他紧搂在怀中。

苏晏往他怀抱深处拱去,不住呢喃:“我憋得难受……难受……”

“就好了,”皇帝安慰道,手指颤抖地摘去他头顶爵弁,扯掉身上公服,呼吸急促得厉害,“就好了。”

苏晏侧脸贴着皇帝坚实的胸口,听见激烈的心跳,含糊地道:“这是在战场上么,鼓擂得这么紧,想必战况危急……别担心,我帮你发掘人才,戚敬塘、李子仰、王安明……还有于彻之……哦,他已经在兵部了,这些都是文韬武略的名将,肯定能帮上你的忙,领兵驱除鞑虏,捍卫大铭江山……”

皇帝的手在他的衣衽系带处僵住,半晌后,缓缓收了回来。

他不该身在此处,不该承受接下来的一切……皇帝艰涩地想,心头隐隐抽痛。天子的欲望,可以凌驾于众生、被极尽所能地满足,也可以轻易葬送一座城池、倾覆一个国家、摧毁一位社稷栋梁……

皇帝犹疑不定着,反复挣扎着,最后吐出一声长长的叹息:“清河胸怀奇志,吾何忍夺之。”

他只手搂着苏晏,弯腰拾起地面上的大红吉服,抖了抖,重又披回少年官员的身上,一丝不苟地穿戴好。

苏晏饱胀难耐地在龙袍上磨蹭,发出不满的低吟声。

皇帝又叹了口气,深深亲吻他的眉心:“你醉了,不知自己在做什么,也不知朕想对你做什么。趁人之危,非君子所为,日后你若真有心,再来与朕成说。”

皇帝想要抽身而退,苏晏却被焚身之火烧得燥热难当,找不到喷发的出口,只是揪着他的衣襟不放,极尽厮摩。皇帝心旌动荡,自知一念成神,一念成魔,又不禁将心头少年紧拥在怀,不忍放手。

正在僵持间,忽然听见殿门外一道低沉浑厚的声线扬起,颇为响亮:“皇兄!臣弟有要事,叩请面圣!”

又传来蓝喜的阻拦声:“殿下哎!可小声些,小声……皇爷身体不适刚睡着,见不了您,殿下还是先回府,等奴婢回头禀报了皇爷,再行召见。”

豫王挑眉道:“哦,皇兄身体不适?那我这个做臣弟的,就更要奉汤侍疾,床前伺候了。为表诚心,臣弟就在这殿门口等着,随时听候皇兄的差遣。”

又转脸对殿内叫:“皇兄,臣弟愿近身伺候,可否让臣弟进入后殿?”

蓝喜对这浪荡王爷的胡搅蛮缠也有些吃不消,急得直甩拂尘:“别喊啦!哎哟这叫什么事,关键时刻,万一给惊出个什么毛病来……”

殿门自内被推开,景隆帝衣冠齐楚地站在门口,面沉如水,直视豫王:“如何在朕寝宫大呼小叫,一点规矩都没有!”

豫王的视线从他身侧滑进去,在空旷的殿内徒劳无功地扫了一扫,笑道:“臣弟这不是牵挂皇兄,情急失态嘛。”

皇帝嘲弄地扯动嘴角:“你牵挂哪个,自己心知肚明,拿什么鬼话来糊弄朕?怎么,失望了,还是满意了?”

豫王仿佛不解皇帝言下之意,仍然带着笑:“皇兄打的什么机锋,臣弟鲁钝,接不上话茬。臣弟今日来找皇兄,主要是为了一种叫做‘青霉素’的不世神药。说起来,此药方的发明者,正是朝臣中的一名新锐,苏晏苏清河。还请皇兄入座详谈……”

皇帝被这名字吸引,随他走去正殿,同时朝蓝喜使了个眼色。

蓝喜领会,快步进入寝殿,见苏晏似醉非醉地趴在桌案上,抱着一堆冠礼用的衣帽犯迷糊,全身上下装束整齐,显然与皇帝之间清清白白,毫不及乱。他不由恼懆地跺了跺脚,暗道:都到这个份上了,还不成事?也不知是他不行,还是皇爷不行……呸!皇爷分明行得很,那就是这苏清河不成气候了!可他再不成气候,该有的总有吧,皇爷如此当机立断之人,一遇上他怎么就……哎!真是枉费咱家一片苦心!

恼归恼,圣意还是要执行的,蓝喜扶起苏晏,从另一扇殿门出去,抬手招来几名内侍,道:“抬一顶软轿来,送苏大人去南书房。”

虽说皇帝的眼色,看着像是让他把人送出宫,但皇帝只知苏晏醉酒,并不知天水香之事,万一日后得知,难保不因苏晏药效发作后被人捷足先登,而迁怒他蓝喜办事不力,没留住人。

且苦心孤诣的安排落了空,蓝喜难免心有不甘,便做了个折中处理,先给送去御书房,想着回头等把豫王撵走,看看皇帝那边还有没有鸳梦重拾的心思。

他目送软轿出了屏门,摇摇头,走回正殿伺候御前。

青罗软轿离开养心殿的宫门,左拐进入宫道,穿过月华门再右拐,便是南书房了。

就在月华门前,抬轿的内侍被一名身穿御赐飞鱼服的锦衣卫首领挡住去路。

内侍见他是从后方追上来的,看了眼腰牌,客气地问:“佥事大人有何事?”

沈柒肃然道:“奉皇爷口谕,送苏大人出宫。”

内侍犹豫:“可是蓝公公说把人送去南书房……”

沈柒面露不悦,冷笑一声:“锦衣卫只知皇命,不知什么蓝公公绿公公。怎么,你们想抗旨?”他拇指一推,绣春刀铿然出鞘,寒光在朱红宫墙上闪过,吓得内侍们放下软轿,伏地告罪:“奴婢失礼,绝无抗旨之意,佥事大人恕罪!”

“此次饶过你们,下不为例!”

内侍讷讷称是。锦衣卫是皇帝心腹,首领们素来气焰嚣张,尤其是皇命在身的,更是眼高于顶。这位沈佥事他们也有所耳闻,因为在冯案中立功受到擢拔,又得皇帝亲赐乌纱、鸾带、飞鱼服,执掌北镇抚司,正是新贵中的新贵,轻易得罪不得。他敢如此高调行事,自然是有御旨傍身,多说被削了脑袋去,死了也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