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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东宫苦苦等候的太子,又一次被苏晏放了鸽子,直到宫门下钥,才知道他早已出了宫,就连特意吩咐守在养心殿外的内侍,都没见着他的面,直气得七窍生烟。

“东宫的旨意就不是旨意了吗?他这分明是恃宠生娇,根本不把小爷我放在眼里!”太子气红了眼,对富宝大声宣告,“我要狠狠罚他一次,给他个教训!”

富宝知道太子这会儿在气头上,须得顺着话说,但又担心太子真把苏大人给罚了,回头后悔起来,迁怒他火上浇油。想来想去不敢吭声。

太子怒冲冲踹了他一脚:“连你也不听话了么!说,怎么罚他?”

富宝为难道:“罚……罚他在殿外站半个时辰?要不就罚他一个月俸禄?”

太子怒极反笑:“要不要罚他自饮三杯?”

富宝心道,我这还不是怕你气消了以后要反悔?不如高举轻落,两边都有台阶下。

太子冷哼:“这次他休想再糊弄我,等着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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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心殿内,景隆帝听豫王讲述苏晏制药救人之事,又命人召陈实毓即刻进宫,细细盘问,对这种名为“青霉素”的奇药很是动容。

他在登基前,也随先帝驰骋过疆场,知道疡痈之症的可怕和致死率。两军交战时,若是敌方阴毒,用金汁等秽物浸泡兵器,一道小小的血口便能取走兵卒的性命。

一支军队的战斗力,是靠善于指挥的将领和久经沙场的老兵撑起来的。新兵若未见过血、受过伤,只能算是乌合之众。然而受伤的士兵,十有六七又会死于金疡发作,往往还没磨炼出来,就憾然折损。

倘若青霉素治疗疡痈真有奇效,对一个国家的助力更甚十万雄师,因它能泽惠百世。

“《礼记·大学》有云,‘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可朕听着,又觉得与应虚先生所言的‘格物学’有所不同。可否详细说一说?”皇帝问。

陈实毓惭愧道:“草民也只依稀听个大概,具体还得请教苏大人。”

皇帝对此兴致正浓,刚要下旨传唤,又摇了摇头:“罢了,明日再说。”

豫王似笑非笑:“苏少卿不是刚出的宫,现在派人去追,不过片刻工夫。”

皇帝瞥了他一眼:“朕明日自会找他商议,你们先退下吧。”

陈实毓行礼告退。豫王欠了欠身,也走了。

出了养心殿,豫王问:“应虚先生可曾闻见,殿内有酒气,隐隐还有一股异香?”

陈实毓犹豫不答。两人走到僻静处,见左右无人,他才对豫王说道:“闻见了。若老夫鼻子没失灵,那应该是天水香的气味。”

豫王久经风月,一听便知其中关窍,脸色微变,须臾恢复如常,眼神却冷下来,从齿缝间挤出三个字:“——好皇兄!”

陈实毓拱手:“催情之药,久浸恐伤龙体,还请殿下劝谏陛下,少用为好。”

豫王哂笑:“皇兄床笫间事,我身为臣弟,怎好插嘴?”只合插手。

翌日皇帝传召苏晏,听说他告病,又等了一日,终于在御书房里见到了人。

“病好些了?”皇帝坐在桌案后方,问。

苏晏一脸惭愧:“实不是病,是宿醉。臣举止无状,生辰那日贪杯了,皇上恕罪。”

皇帝想起那天自己也喂了他一杯酒,继而又想起寝殿内浮动的幽香、醉卧床榻的红衣少年、满地零落的衣物,龙袍上仿佛仍残留着被人磨蹭的触感……胸口难以自抑地烫热起来。

他闭了眼,手指握住桌案上冰冷坚硬的宣铜鎏金辟邪镇纸,紧紧捏了一捏,方才睁眼,淡淡道:“人之常情,不必谢罪。朕今日召你来,想问一问你,何为‘格物学’?”

苏晏在抛出这个历史上早就有的名词时,就动了在当下时代努力推动自然科学发展的念头。

纵观历史,国人往往将“智慧”一词,用在谋略家的身上,而西方却多用在发明家身上。虽然国内也出过不少诸如沈括、宋应星之流的科学家,可是从整体层面上,对科学发展的重要性并没有更深刻的认识。

在铭之后的那个朝代,更是闭关锁国、愚昧奴性,几乎将之前几百年的科学文明进展毁于一旦。

与之相比,铭朝已经算是颇为胸怀广阔、海纳百川的时代了。

有长逾百米、九桅十二帆、排水量超过万吨的宝船,在西洋南洋劈波斩浪,所向披靡。

有领先当时世界水平的火器:迅雷铳、五雷神机、抬枪、火炮、火焰喷射器、地雷、水雷……这些热兵器甚至能组装成一个神机营,堪称史上火器发展的黄金时期。

民间还有能制造放大镜、显微镜的光学仪器专家;有提出时间和空间不能彼此独立存在的时空观的物理学家;有能制作气候变化云图的气象学家;有著书立说,用珠算计算平方和立方的数学家;甚至制作出了中国历史上第一架天文望远镜。

这样一个光辉灿烂的朝代,欠缺的并非人才,而是官方对人才的发掘,对科学技术更为系统性、延展性、深入性的研究。

苏晏向皇帝狠狠灌输了一通,他对“科技才是第一生产力”的理解,大力宣扬将科技运用在农业、水利、战争等各个领域的巨大好处,最后说道:“假定万殊之物界为实在,而分门别类穷其理者,是为格物学之观点。格物不仅是对事物本源的精研细查,还是知识增长的过程,更少不了亲身实践。故而,臣请开‘天工院’,将‘格物学’纳入科考门类,招揽天下格物人才,切磋学习,共谋发展,推陈出新,使我大铭国力更上一层楼!”

景隆帝陷入沉思,半晌方道:“此乃国之大事,朕需与内阁诸位大臣商议,再行定夺。”

苏晏知道仅凭他只言片语,就要让皇帝立下决心,开创前所未有的新局面,几乎是件不可能的事,能虚心纳谏、研精深思,就已经是具备了极开明的远见。他只求在这个时代的人们心中埋下一颗向往科学的种籽,慢慢看它扎根发芽,逐渐萌出新叶,便已心满意足。

他真心诚意地向皇帝行了个叩拜大礼,说:“吾皇英明。”

皇帝命苏晏起身,看着那张意气风发的透着喜悦的面庞,忽然无比庆幸,自己那日在寝殿恪守心性,临崖勒马。同时也感到无比怨憾——国士与美,难道真的不能兼得?身为肩负江山社稷的帝王,他能得到一切,却也将失去更多。

他无声地叹口气,朝苏晏招招手。

苏晏有些迟疑,因着蓝喜的那句“皇爷看上你了”,以及皇帝前日抱着他更衣时,毋庸置疑地抵在他腿上的火热欲望。

曾经刚入宫时,他怕皇帝发怒砍他的脑袋、打他廷杖。如今,他面对皇帝时不再心怀惧意,只不想令对方失望——无论从任何方面,他都不想见到皇帝怅然的目光。

皇帝因他的迟疑而脸色沉凝。却见苏晏慢慢走到近前,跪坐下来,轻轻伏在他的膝盖上,神情举止与先前毫无二致。

仿佛寝殿中的酒意与香气是一场镜花水月,那场险些越过雷池的冠礼并不存在。

皇帝抿紧嘴角,忽而又淡淡笑了一下,轻抚他的侧脸,低声唤道:“……清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