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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晏听出皇帝话语中割舍与成全之意,感佩至极,伏地行了个大礼:“臣苏晏……谢陛下成全!”

他发自肺腑的感谢,像锋利的铁丝勒进皇帝的心脏,割出细密的伤口,并未流多少血,留下的隐痛却绵绵不绝。

皇帝深吸口气,弯腰扶起他。

苏晏感觉手臂被触碰到的地方,灼热得惊人,皇帝掌心的温度仿佛渗透官服与皮肤,一直烫进了他的血肉里。

他难以自抑地向前趔趄了一步。

皇帝难以自抑地合拢了双臂,将他抱住。

两人彼此都心想,这个拥抱不应该,就像好不容易凝结的冰层不该踏破,否则将无处落脚,跌入欲望的深渊。

然而——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从大仁大爱与沉重责任中被冲刷而去的些微温存,在这极短暂的私人时光里,挽留一点,眷恋一点,又何妨……

苏晏轻轻挣动了一下,皇帝似梦初觉地松开手,转身按住了坚硬的案头。他微喘了几口气,说:“弹劾的折子朕可以留中不发,朝会上的抨击你的众臣,朕可以逐一驳斥。可太后那边……朕还不能一味地保你,那只会将你推入更危险的境地。自古以来,天子盛宠之臣,越是大张旗鼓天下皆知,越是没有好下场,你应该清楚这一点。”

“臣知道。无论皇爷如何裁决,臣都甘心接受,绝无怨言。”苏晏轻声道。

“卫氏一族锋芒正盛,背后又牵扯到一些……朕目前还不能明说的隐情。但总有一日,会彻底做个了结。在此之前,委屈你先避一避风头。”

“臣听皇爷的,皇爷怎么安排,臣就怎么执行。”

皇帝从桌案边上捡起一本折子,递给苏晏:“陕西巡抚魏泉奏请,说北敌屡入抄掠,马遂日耗,如今几无马可牧,不如撤除陕西行太仆寺,裁革官员。”

苏晏接过奏折,浏览后,皱眉:“自太祖皇帝推行马政,有官牧,有民牧,在各省设行太仆寺管理天下牧马。国库为养马所拨之银两,每岁耗甚,为何会到无马可牧的地步?”

“朕也想这么问问他。战马乃是一国军队极重要的战略物资,没有战马,何来骑兵?近几年来各地马匹数量日益减少,魏泉身为巡抚不想着解决问题,反而只想把这块官署人员一撤了事,难道要我大铭从鞑靼、西番手里花大价钱买马资敌么?”

苏晏想了想,说:“皇爷给臣看这个折子,是想臣去陕西?”

皇帝颔首:“不错。朕想让你去瞧瞧,这魏泉究竟是真有不得不裁撤的苦衷,还是个惜小费而忘大计的糊涂蛋。”

“可是臣身为大理寺少卿,去勘核地方巡抚,似乎名不正言不顺……”

景隆帝笑了笑,“这名分,朕已经想好了。还得多亏都察院右佥都御史贾公济。他曾向朕举荐,想让你再领一项七品监察御史之职。朕当时没有应允,如今看来,倒是个不错的幌子。”

苏晏感叹:我终于还是没能套过贾御史的按头安利呀!

“朕打算,以停职待查的名义,暂革你大理寺少卿之职,降为监察御史。另封陕西巡按御史,抚治地方,整饬吏治,把当地马事给理清了,再禀报于朕。”

从正四品降为七品,可以说是一落千丈。但御史品阶虽低,权力却不小,可以将监察过程中发现的,地方行政所存在的弊端,直接上奏御前。比对后世,差不多就是廉政公署、纪检监察组、中央巡视组之流,对地方官员相当有震慑力。

故而被民间称为“钦差”“天使”,意为钦命差遣、代天巡使。在戏文中,还要人手一柄尚方宝剑,先斩后奏。

苏晏玩笑道:“这是不是钦差大臣?有没有尚方宝剑?”

皇帝也笑了,揉了揉他的耳垂鬓角:“尚方剑可以赐,但不许你直接拿来砍人。”

“皇爷怕臣滥杀无辜?”

“朕怕你不会使剑,割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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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宫中回到府里,苏晏脱下四品官服,整整齐齐叠好,对两个小厮说:“你们老爷我被贬官啦,还要外放呢!”

苏小京傻眼:“啊?为什么呀?大人又勤勉又能干,凭什么贬你的官?”

苏小北抿着嘴,沉声道:“就说了伴君如伴虎,贬就贬呗!大人外放去哪里,小的就跟去哪里,鞍前马后绝不怠慢。”

“小的也是!”苏小京唯恐落于人后,大声表心迹。

苏晏笑道:“难得你们一片忠心,还愿意跟着我。那就一并出发吧。”

苏小京问:“去哪里?”

苏小北则问:“大人何时启程,我好收拾细软。需要变卖房产吗?”

“这处院子先不变卖,说不定我还要回来继续住。从下旨到启程,大约还要两三天时间,这期间要辛苦你们跑腿,收拾物什,购买用具了。”

“都交给我们吧,一定给大人办得妥妥帖帖。”

苏晏点点头,忽然又想到什么,一拍大腿叫道:“哎呀,这两三日我不能待在家里!”

苏小北不解:“为何?是我们侍奉得不够周到么?”

“不不,我担心的是卫氏那边。皇爷虽然要贬我的官,但明眼人不难看出,这是让我出京暂避风头,还给了不小的权力,我怕有人对我更加怨恨,气急败坏之下,要走歪门邪道。”

“什么歪门邪道?”苏小京惊问。

“譬如说……雇几个流氓凶徒,半夜闯进来,把我鼻子割啦,耳朵割啦。你们知道我朝律例,残疾者不得为官?”

两个小厮一同摇头。

苏晏笑道:“这年头,当官也得看脸。听说先帝时期,有个状元就是因为容貌丑陋,殿试时被撤换掉了。”

苏小京张大了嘴:“啊?那怎么办?”

苏晏思索片刻,抚掌道:“去我兄弟那里躲两天!”

苏小京傻乎乎地问:“大人孤身在京为官,哪里有兄弟?”

苏小北偷偷拧他,拧得他嗷嗷痛叫,再也问不下去。等苏晏走了,苏小北骂道:“慌脚鸡,秃噜嘴,问个鸟!身为下人,难道要薄大人的面子,逼他承认去的是外室那里!大人说是兄弟就是兄弟,以后不论谁提起来,都只说是兄弟,明白么!”

苏小京噙着一泡痛泪,连连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