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场中围观砍头的民众见势不妙,不知谁尖叫了声“响马盗进城啦——要和官兵打仗啦——”顿时人群呼啦啦做了鸟兽散,只留下一地脱脚的鞋履、挤落的帽巾。

齐猛力大如牛,接连捶翻了七八名衙役和兵丁。

又有十几名衙役围成团硬扑上去,叠罗汉似的将怒吼不断的齐猛压在身下,其余人赶紧用铁锁链把他手脚紧紧捆了。

与此同时,台上刽子手见上官抛出令签,不管三七二十一,手起刀落。

鲜红血泉直喷三尺多高,溅得刽子手满脸满身,七颗乱蓬蓬的人头骨碌碌滚在台上,又从台沿滚落地面。

苏晏被荆红追揽护着,转头望向血淋淋的斩首台,眼中厉色满盈,咬牙骂了声:“干!”

要不是变故陡生,或许他仗剑压人之下,台上诸囚还能有生机,如今说什么都来不及了。

齐猛被铁链捆成了肉粽,堵上嘴,犹自不停蠕动。陆安杲惊魂未定地被衙役扶起,脸色青白,声音发颤:“把、把他下入大狱,严加看管……本官要顺藤摸瓜,将响马盗一网打尽!”

待惊惧退去,恼悻顿起,陆安杲喘了口大气,对苏晏道:“今夜之事,若不是苏御史横加干涉,怎会到如此地步!明日辰时,府衙见,届时知府大人在场,你我再好好说道!”

苏晏冷笑:“明明是你自己乌鸦嘴,非要激怒人犯,与我何干?说道就说道,放嘴炮么,我苏清河怕过谁?”

陆安杲怒气冲冲,顾不得官袍上沾满尘泥,头顶乌纱帽也歪斜了,拂袖而去。

苏晏望着一地狼藉,夜风吹来,血腥扑鼻,不禁摇头叹息:“造孽。”

褚渊劝道:“苏大人,此地血腥污秽,要不先回客栈,明早去了府衙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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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贼匪伏法枭首后,暴尸三日,以儆效尤。”陆御史颁发的讨贼令中如此写道。

于是当夜城门外的高杆上,又多了七颗人头。

丑时夜黑如墨,守城门的兵丁困顿不堪,背靠墙根打起了瞌睡。

一伙黑衣蒙面汉自夜色中浮现,潜至杆下。其中一个格外瘦小的,身手灵活如猿猴,几下蹿身爬上杆顶,将新挂的人头逐一取下。

蒙面汉们将人头用布包裹,装入石灰箱子,牢牢绑在马背上。

“快马加鞭,送去鹰嘴山。”

“五哥六哥要是知道他们的爹娘嫂侄……唉!这狗屁官府,天杀的御史!”

“齐猛大哥被下了狱,说不得什么时候没了性命,我们得去救他。”

“不可贸然出手!暂且忍耐一下,等五哥六哥那边拿主意,我们听命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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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并未沾染半点血腥,苏晏回到客栈后,仍忍不住反胃作呕,重又沐浴了一次。

荆红追站在房门外,听着水声与布料摩擦身体的微响,将内功心法从头到尾、从尾到头默背了十遍,终于等到苏大人懒洋洋一句:“我好了,进来吧。”

他深吸口气,推门入内。

苏晏穿着中单与绸裤,坐在床沿,披散着一头湿漉漉的乌黑长发,拿了条棉巾在发间笨拙地绞来绞去。

荆红追看不下去,接手棉巾轻柔擦拭,又运起内力,将他头发慢慢烘干。

苏晏抱着一条屈膝的右腿,神情有些沮丧,无声地叹口气。

荆红追知道他心中懊恼,宽慰道:“今夜之事,大人已经尽力。生死有命,要怪就怪那个姓陆的残暴,怪不得大人。”

苏晏低声说:“哪怕知府在场,我也能以御史身份钳制他几分。偏偏对方也是个御史,又有专理捕盗的敕令在身,我只能极力说服。”

“那姓陆的十分固执,根本听不得劝,白费大人唇舌,不如用尚方宝剑直接把人砍了,不是说先斩后奏么?”

苏晏失笑:“你身在江湖,不知官场上的事。毕竟是政见不合,又不是对方贪赃枉法,我若二话不说砍了他,回头被众臣弹劾,皇爷自然会保我,因为剑是他赐的,今后却难以再如此信任我。因为我妄杀官员,辜负了他的信任。”

荆红追本想答“辜负了又如何?他给你剑,又不让你用,给了做甚”,但念及苏晏人在官场,怕是身不由己,便没有说出口。

苏晏仿佛听见他心声,哂笑:“你知道什么叫核武器?只有握在手里,让你知道我有这东西,但我用不用,什么时候用,谁也说不准,这样才能震慑四方。一旦发射出去,”他摊了摊手,“反而把底牌都暴露了,还会犯众怒,被人集火攻击。”

“底牌……对了,不是还有一道圣旨?拿来给我瞧瞧。”

自从在京城的豆花摊上,从苏小北手中拿到圣旨,苏晏还没打开看过,怕自己看了那些贬斥之言,心里会难过——尽管只是掩人耳目的官话套话,还是出自司礼监秉笔太监之手,由掌印太监盖的玉玺,皇帝只负责点个头,但毕竟也算圣意。

他不怕众人弹劾辱骂,却在皇帝那里一点委屈都受不得,动不动就扒着腿连哭带撒娇,跟小孩儿似的,想起来就觉得羞愧,可这羞愧中又带了几分……荡漾?苏晏不禁打了个哆嗦,驱走心底这个鬼使神差的闪念。

荆红追找出圣旨递给他。

苏晏强打精神,靠在床柱上,慢慢展开卷轴,只看了两行,便怔住了。

荆红追见他失神,轻唤:“大人?”

苏晏醍醐灌顶般清醒,抱着圣旨朗声长笑,又骤然侧身躺倒,把脸转向壁里,掩饰湿润的眼眶。

“既然报答不了朕,那就报于天下吧!”

——皇爷真的将这句承诺,履行到了极致。

这道圣旨赋予他的权力,远远超过一个普通臣子所能得到的极限。皇爷知道他、也相信他,甚至是担心他不会轻易动用尚方剑,故而另赐圣旨,作为他行事最大的倚仗与底气。

苏晏抱着圣旨,仿佛又回到了那日,只有君臣二人脉脉相对的御书房,回到了那个灼热又克制、隐秘无声又惊心动魄的拥抱中。

他在轻笑的余音中,无声地流下热泪。

荆红追听见他急促不定的气息,显然情绪激荡,又躲着脸不发作,不知是喜是悲,恐他七情内伤,忙问道:“大人,圣旨上写了什么?”

“写了……‘情义’二字。”苏晏胸口梗塞,抽气道,“阿追,我胸闷得很,你帮我揉揉,揉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