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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勒坦转身,大步流星地走了。

……没看见啊。苏晏扭头看自己空举的手臂,心血来潮,兜着五爪做了个招财猫的标志动作。

“大人也发现了。”荆红追说。

“什么?”

“有五个人尾随着阿勒坦,藏身各个角落。我原以为是他那些手下,但再仔细看体型与轮廓,并非那批马贩其中的任何一人。”

苏晏盯着阿勒坦的周围,仔细找寻了半晌,也没发现一个阿追说的尾随者,只得挑眉讪笑:“你是鹰眼,而我连黑寡妇的一根手指都打不过。”

荆红追似有些诧异,说道:“大人如何知道‘黑寡妇’这号江湖人物?此女出身娼门,练的是采阳补——唔,旁门左道的功法,说出来污了大人的耳。此女常在江南一带活动,再怎样也不会遇上。即使遇上,属下也会收拾干净,不会让大人见晦气。”

苏晏愣住,随后哈哈大笑,揽住荆红追的肩头:“鸡同鸭讲也颇有有趣,阿追,嘿,阿追。”

这两声“阿追”兴味悠长,荆红追被叫得耳热,搭在肩上的手掌更是徒撩人心。

他知道苏大人对自己并无私情,但依然因为这点肢体接触而血脉贲张,为了不出丑,只得绷着一张冷脸,将苏晏的手拨回去,“大人是个正经的读书人,哪里沾染的江湖习气,见个人就勾肩搭背,称兄道弟的。”

苏晏笑着收回手:“哪有见个人就这样,明明就你和阿勒坦两个。他是我新交的朋友,且性情爽朗,这一套想必挺受用。而你嘛……”

荆红追看似面瘫,实则竖着耳朵仔细听。

“你是我的手足、腹心、肝胆。如果可以,我真想把你这位武功高手一辈子栓在腰带上,从此安全无虞、高枕无忧哈哈哈。”

荆红追咬牙看他,心海剧烈翻腾,也不知是喜是悲。

苏晏佻容一敛,把嘴凑近荆红追耳畔:“你帮我去盯个梢,必要时搭把手。”

“……阿勒坦?”

“对。我总觉得有些不对劲,袭击我们的骑兵究竟是什么身份?刺青有假,恐非鞑靼人,可他们效忠的‘兀哈浪’,又是鞑靼太师之子。还有,刚才你说的那几名陌生的尾随者,是什么人?”

荆红追想了想,说:“我也说不准他们的身份,只能肯定,是北漠人。虽然他们穿着中原的衣衫,但脸庞颧骨部位黑红,双腿有些罗圈,是长期骑马导致。”

苏晏微微颔首:“我担心他们是其他北漠部族的,譬如说瓦剌的宿仇鞑靼,要对阿勒坦不利。即便不是针对阿勒坦,隐藏身份潜入边防重镇,也绝非善茬。阿追,你去查查。”

荆红追皱眉:“可我得保护大人的安全。”

苏晏笑道:“你当褚渊他们都是吃素的,小心他们要和你打一场。再说,还有都指挥使司的五百精兵,我身边如今跟铁桶似的。倒是那五只白蚁,可别溃了千里之堤,毕竟这里是清水营,大铭的‘北门锁钥’。”

荆红追也不得不承认,苏大人考虑得很有道理,于是点点头,又问:“这些人倘若只找阿勒坦的麻烦,与清水营无关,属下当如何?”

苏晏心道,我都说了必要时搭把手,这不是明知故问嘛?好你个阿追,竟然耍心机,学坏了你!

于是哂笑反问:“你说呢?”

荆红追装蒜:“既然无关我国,他们部落内斗,属下自然不便出手。”

苏晏板下脸:“不,我要你出手。如若阿勒坦遇险,你必须救他,哪怕赔上……”他故意沉吟。

“哪怕赔上……属下这条命?”荆红追果然当局者迷,脸色僵冷,语气苦涩至极,“大人与那蛮子才认识几天!竟然——”

“哪怕赔上你这三两银子一把的破剑,行了吧?你这醋缸子!”苏晏眼中微露笑意。

“你听好了阿追,”苏晏正色道,“我永远不会为了任何人牺牲你,包括我自己。如果,我是说如果,事态真到了那地步,你不赔上性命便救不了阿勒坦——那就先保住你自己的命!毕竟亲疏有别,我做不到大爱天下一视同仁,就只能对不住他了。”

荆红追抿嘴不语,眼中仿佛凝着一点动情的光热,片刻后方才道:“大人是云中白鹤,志行高洁,从未对不住任何人。”

苏晏想起沈柒的满背刑伤,想起小南院城墙上云洗的纵身一跃,想起延安法场上滚落的七颗人头,自嘲地苦笑。

下了城墙,褚渊等人就候在墙根处。

见两人终于结束了“我和阿追上去看看风景,你们不用跟着”之旅,高朔拿不爽的眼神上下打量荆红追,确认衣襟齐整,鬓发未乱,方才缓了脸色。

之前荆红追从苏晏处得知,高朔是沈柒的手下,登时明白了他这一路上对自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原因,想是要替自家上官防贼。

荆红追私下很是嗤之以鼻:你们那狗千户才是贼!再说,我若真要做什么出格之事,就凭你也防得住?

“出格”的念头在他脑中时隐时现——因为情难自禁而浮现,又因为负罪感与自惭形秽而隐没。至于有多出格,只有他自己知道。

把苏晏交托给锦衣卫后,荆红追施展轻功,不多时就追上了阿勒坦。

他的身法轻灵飘忽如鬼魅,极擅长潜伏隐匿,即使在大白天的闹市,也不曾被对方和尾随者察觉。

他看着阿勒坦进了一处断头巷,走到尽头后,忽然转身,用蛮语喝了几句什么。

尾随者被窥破行踪,不得已提前现了身,纷纷拔出兵器,朝阿勒坦扑去。

荆红追没有出手,而是藏身屋脊,居高临下看热闹。倒不是因为怀着坐山观虎斗的恶意,而是早就判断出,这五人加在一起,都不是阿勒坦的对手。

果然,不过两刻钟,他们就被阿勒坦打趴在地,断手折脚地爬不起来。阿勒坦与这些人彼此呜哩哇啦了一大通,可惜荆红追半个字都听不懂。

他正盘算着要不要蒙面现身,劫走一个尾随者,回去找通晓蛮语的黄礼季拷问情况,猝然听见空气中一丝微不可察的尖锐声响。

声响极小,也极快,仿佛毒蛇吐信,猩红的死亡前兆只在电光石火间掠过一点儿残影。

荆红追辨认出这是暗器破空之声,比飞刀和飞镖更隐秘……是飞针!从巷子尽头那堵砖墙上的裂缝间射入,袭向阿勒坦后背命门。

这般刁钻角度与精准力道,倘若针上再喂了毒,中者立死无救。

荆红追弹出指尖上所扣的碎瓦片,尽力拦截飞针,同时拔剑,向下方的阿勒坦疾掠而去。

身形将动之时,在那难以言喻的极短的一瞬间,他的身后似乎阴风拂过,全身肌肉陡然僵硬了一下,劲气骤泄。

荆红追心底骇然——居然有人能暗算到他,而他竟分辨不出对方所用的手段!

他听见了一个无比嘶哑的男子声音,仿佛铜汁烫过般粗砺难闻,像低沉的咆哮,又像诡秘的呢喃。那声音用生硬的大铭官话说道:“阻拦神旨之人,必被神灵的怒忿烧成灰烬……”

荆红追运足十二成功力,猛地一挣,激荡的真气终于冲破无形的桎梏。

他整个人随着剑锋向前滑出十几丈,又骤然折返。剑尖爆出一团寒芒,射向屋脊上不知何时出现的黑袍人。

黑袍人从头到脚笼罩在无数垂坠的布带中,只一个鹰钩鼻的尖端在兜帽下,如捕食的鸟喙般突出。他枯枝般的双手,掌心朝天举在身前,一动不动,兜帽的阴影中似乎蕴着两点幽光。

在多年的刺客生涯中,荆红追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仿佛面对的不是活生生的血肉,而是一片充满泥浆的灰暗沼泽,会把剑气、剑锋,甚至持剑者一同陷入漆黑的淤泥深处。

在双方目光交触的刹那间,他下意识地动用了魇魅之术,对抗那股没顶般的窒息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