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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晏近前仔细端详,见他嘴唇发紫,皮肤干燥起皮,像是严重脱水的症状,又摸了摸他颈侧,脉搏极微弱,许久才能感到一丝细微的跳动。

“帮个忙,把他侧翻一下,我看看后背伤口。”

两名瓦剌人一个扳肩膀,一个推胯腿,把阿勒坦翻成侧躺的姿势。苏晏脱下他的半边袍袖,露出肌肉健硕的后背。

茶褐色皮肤上有个不起眼的圆洞,发簪尖端大小,周围泛着一圈幽蓝。

“暗器何在?”

一名瓦剌人拿着布包上前。苏晏小心地拨开布角,见到一枚两端尖细、中间成菱形的玄铁飞针,漆黑表面闪着蓝汪汪的光泽。他虚量了一下针头大小与长度,确定阿勒坦的伤口正是由它造成。

“他身上可还有其他伤口?”苏晏问。

方脸摇头:“别的地方,没看过,阿勒坦以前,不许别人碰他,衣袍里面。”

他忽然表情古怪地看了苏晏一眼,“你可以碰。他刺青都肯给你摸,你可以。你去脱衣服。”

苏晏微怔,想起自己的确触摸过阿勒坦腹部的刺青,残留的热意与手感仿佛陡然从记忆中喷发出来,令他的指尖莫名酥麻。

“快点去,检查。”方脸催促。

苏晏暗念一声“人命关天”,上前脱去阿勒坦身上的衣袍。

质孙袍长及小腿。除去腰带,解开交衽的衣襟后,想要把两边袖管都脱下来,就必须将对方颈背抬起一些。苏晏抬了抬,觉得这大块头简直沉得像铁。

跟随的锦衣卫想上前搭把手,却被瓦剌人拦住。方脸固执地说道:“别人不许碰!”

苏晏没奈何,只能一只手臂环过阿勒坦的后颈,圈抱似的奋力抬起,另一只手迅速将他上身的布料拽下来。

长袍内上身没穿里衣,下身穿了条长裤。那枚蒲扇大的树形刺青,树冠就盘踞在小腹位置,树干越过肚脐往下,深入裤头。

苏晏看着近在咫尺的腹肌和刺青,没来由地胸口烫热,脸颊浮起一层薄薄的红晕。

他心里一边哼哼“八块腹肌老子(上辈子)也有,有什么可稀罕的”,一边脸红耳热地剥掉对方的长裤,显出一条颇短的兜裆短裤。

短裤被撑得鼓囊囊,他是死活不会去脱的。招呼侍卫移近烛火,苏晏仔细检查阿勒坦全身上下,发现只有后背一处伤口。

此时高朔带着两名大夫赶到,一位是六旬老者,一位正值壮年。

瓦剌人对大夫的容忍度较高,但仍不许他们看诊时触碰阿勒坦的腹部,怕玷污神树刺青,苏晏只得找了块帕子,盖在刺青上,用手轻轻压着。

大夫看完病人,又将飞针浸泡于药水中,试图分析毒性。

辨别许久,也没说出个所以然,又拿只黑羊来试毒。

羊刚挨了一针,全身黑毛逐渐褪成灰白色,没过多久就四肢抽搐,倒毙了。苏晏掏出马市上新买的西洋怀表计时,前后不过五分钟。

老大夫最后遗憾地摇头:“恕老夫医术不精。此毒霸道诡异,这位北客两个时辰前中了针,能活到现在已是奇迹,除非找到制毒之人,拿到毒方,再调配相应解药,否则老夫也无能为力。”

榻上,阿勒坦骤然抽搐起来,先是四肢末端,迅速蔓延至全身。

中年大夫叫道:“他最后一程毒发了,怕是熬不过!”

瓦剌汉子们惊慌失措,用蛮语反复叫着一串字眼。

苏晏也冷汗直冒,试图用手按住阿勒坦抽搐的四肢。

遮盖刺青的帕子滑落榻下。苏晏包扎掌心伤口的纱布条,也在对方的濒死挣扎中脱落。

阿勒坦的身躯犹如电击般一个耸跃,陡然安静下来。苏晏几乎整个人趴在他身上,满头是汗,揪紧了心脏去摸他颈侧。

没有脉搏……

苏晏绝望地呜咽了一声,汗珠从他眼角大颗大颗打下来,如泪落纷纷。

就在此时,他的指尖忽然感觉到了轻微的跳动,一下一下,由轻到重,渐次清晰。

苏晏愣怔了,灼热感从另一只手掌上升腾而起。

他火燎似的抬起那只伤手。发现手掌正压在阿勒坦腹部,尚未愈合的伤口开裂,流出少量鲜血,恰巧印在那枚树形刺青上,将乌木染成了血木。

苏晏用袖子去擦,只觉刺青处热得惊人,而染上去的血迹怎么都擦不掉,仿佛渗进了肌理深处。

迷离间,苏晏觉得那棵树在吮吸、在抽条、在膨胀,它要展开顶天立地的庞大树身,用枝叶将整片苍穹覆盖。

直到被侍卫们唤醒,他才发现,刺青依然只是蒲扇大小,而被他压在身下的阿勒坦,虽然仍昏迷不醒,气息却逐渐平稳,有了微弱却持续的呼吸。

大夫把脉后,啧啧称奇,说毒素仍在体内,但不知被什么压制了下来,暂时脱离生命危险,或许还能多捱几日。

瓦剌汉子们冲出帐门,下跪叩拜长生天,嘴里叽里咕噜喊个不停,个个泪流满面。

苏晏还在发懵,觉得这乍死还生的场面有点奇幻。

但阿勒坦还活着,他也因此感到由衷的欣喜,默默向道教、佛教以及异国各大教的主神感谢了一轮,希望他们再接再厉,勇攀神迹高峰。

最后他是手脚酸软、虚脱无力地,由锦衣卫帮忙从阿勒坦身上扶下来的。

清水河草场上,褚渊的手下策马疾驰而来,掀帘入帐,对苏晏禀报:“褚统领逐一核对过名册,霍参军的麾下的确少了五人。”

“霍惇怎么说?”苏晏坐在榻沿,接过面巾擦汗。高朔半跪着给他重新包扎手掌伤口。

“霍参军说,那五名兵士无故失踪,夕食点名时便已发现,还以为是结伴私逃,正要带队去抓。”

苏晏丢了面巾起身,对方脸说:“带我去看看那五个人的尸体。”

快要出帐前,他略一踌躇,折返回来,又亲手替几近赤裸的阿勒坦穿好衣袍。

临走前,他摸了摸缠绕在对方左臂上的那根淡青色发带。发带末端垂落下来,竹叶形状的玉片相互敲击着,发出极轻微的清响。

“阿勒坦,”苏晏轻声说,像恳求,又像命令,“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