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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辰立在山坡树后,远远望着骑在高头大马上、被众兵拱卫的苏晏,心情十分矛盾。

在此之前,最后一次见到苏晏,他被捆成个粽子塞在马车里,无奈地接受被押回府城大牢受审的结局。谁料半途遇上两拨鞑靼骑兵,护送苏晏的锦衣卫人数不足,陷入全军覆没的绝境中。

他那时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就像一条只能蠕动的虫子,憋屈地死在鞑子的鞋底。

——与其这样,他宁可是苏晏亲手结果他的性命,算是给他们之间的恩恩怨怨做个了断。

然而苏晏手起刀落,却只割断了他身上的麻绳。

“你就算要死,也得死于王法,而不是畜生刀下。走,逃命去吧!”少年御史在自身难保的情况下,毅然决然地放走了他,望向他的眼神中有遗憾、有不甘,还有一丝恨铁不成钢的惋惜。

而他当时也是鬼迷心窍,居然没有趁机溜走,反而操刀杀敌,还听从那个冷面侍卫的指挥,护着苏晏突出重围。

但终究还是没护住。苏晏被一个鞑靼骑兵用套马索拽走,当时他只来得及放出全力一箭,将那鞑子射落马背,却赶不上那匹发狂的奔马,最后眼睁睁看着苏晏坠马,跌落深谷陡坡。

冷面侍卫毫不犹豫,紧跟着也跳了下去。

王辰从后方追上,停在陡坡旁。夜色中,那道峡涧像凶兽张开的漆黑大口,隐藏着未知而致命的凶险。

他略一踌躇,想下去救人。

至少也得确认一下狗官的死活吧,不然怎么向死去的家人和兄弟交代?他对自己说。但转念又想,这么好的脱身机会摆在眼前,不趁机逃走,难道还等着洗干净脖子上菜市口斩首台?

正犹豫间,后方几名鞑子举着火把追来。王辰一咬牙,扬鞭狠狠抽在马臀,夺路而逃,最后借助夜色,甩掉了为数不多的追兵。

他在庆阳府游荡了十几天,最后联系上了兵败逃亡的哥哥王武。

之前王武在清平苑附近围攻苏晏的马车,想要救弟弟,结果被对方反将一军。苏晏利用宁夏卫张千户的五百精骑兵,把他的千余人马揍了个稀里哗啦,手下匪徒战死和溃逃了一大半。王武自己胳膊上也中了一支流箭,仓皇而走。

好在这此的损失虽大,却尚未动摇到王武的根基,跟随他去策反牧军的,不过是一支分队,而他麾下的响马盗还有三四千人。

在与领军的三当家杨会会合后,王武砍了自己一截小指,指天发誓,日后必要捉住苏晏,亲手将他割喉放血、剁成肉齑,以祭死去的爹娘和弟弟。

劫后重逢时,两兄弟都是又惊又喜,抱头痛哭了一场。

王武对弟弟说起自己所立之誓,问苏晏的下落。

王辰心底像被小锉刀拉了一下,滋味难言,最后说亲眼见苏晏坠谷,想必摔死了。

王武还嫌苏晏死得太痛快,不够解气。王辰在哥哥的骂骂咧咧中,一坛重逢酒喝出苦涩滋味,干脆把自己灌了个酩酊大醉。

两人继续率领响马盗在陕西各府各县流窜,不断怂恿生活困苦的军余、马户与流民入伙,用劫掠官仓与富户得来的钱粮收买人心,队伍日益壮大。

——直到该死的苏晏苏御史又活着回来了。

不但活着,还颁布了一系列卓有成效的改革政令:整顿官牧、收拢流民,减轻马户徭役。甚至明确告知各州府,若是官牧改革成功,民牧或将废除,苦民以久的“户马法”很可能会在他们这一辈终结。

犹如久旱逢甘霖,流亡的军余、马户们逐渐响应官府号召,回归原籍。因为牧军待遇得到了很大提高,大部分流民开始热衷去当牧军,为监苑放牧官马。

牧军人手一多,也就没死刑犯什么事了。苏晏还嫌那批被刑部流放过来的重刑犯,养马不行、虐马很行,俨然是定时炸弹一样的社会不安定因素。他还清晰地记得,在清平苑营堡中见到死刑犯牧军时,那些人脸上的兽欲与凶残,于是统统给发去陕西提刑按察使司,按律该下狱的下狱,该砍头的砍头。

陕西时局的这些变化,使得响马盗内部也开始人心动荡。

普通老百姓要不是真活不下去,谁愿意落草为寇,每天惶惶然活在被官府追杀围剿的阴影之中?

既然有了出路,官府又保证自愿归籍的流民可以免罪,还拨给土地让他们耕种或放牧,为什么不回去?

于是不少匪众生了异心,半夜偷偷把甲衣、兵器一丢,换回原本民夫的装扮,回老家去——还把匪寨分给他们的马也给骑走了。经常是入夜时分人还睡满了几个院子,清晨起床一看,院子空了一半。

王武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否则“响马盗”这个响当当的招牌总有一天会被砸掉。手里没有人马,难道要他当个光棍统帅?

他忧心忡忡地找弟弟王辰商量对策。

王辰沉默半晌,反问:“哥,你还记得我们成立响马盗的初衷么?”

王武一愣,“是……因为活不下去,想替自己、替穷苦乡亲们挣一条活路。”

“——现在活路已经出现了。”王辰低着头,不敢看他哥,说得有些艰难,“你还记得当日在寨子里,我们兄弟俩被苏晏拿住,与他的一番对话,还有击掌之誓么?”

王武眼神迷离了短短几息。

他当然记得。

当时他们被捆缚着,任人处置。而那个少年官员身披脏破衣袍,赤足站在他们面前,用并不铿锵,却清澈坚定的声音许诺:“我要让你们这些被逼上梁山的好汉们,都解甲归田,让官员各司其职,让百姓安居乐业。”

苏晏说:“待世道清明,你们就散伙吧,回乡做个良民,如何?”

而他们也心头血热,诚挚地答道:“要真有那么一天,老子也不当什么响马盗、山大王了!回去该做什么做什么,好好过日子。”

——现在呢?即使那一天到来,他们就真的可以回头、甘心回头?

——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初衷变了味?掺杂了越来越多的骑虎难下、箭出无回,逐渐变成对更大利益、更多权势的渴求与追逐?

——欲望永无止境。满足了一个低级的,就会冒出一个高级的,满足了高级的,还会冒出更高级的,就这么一步步,走向前途未卜的未来,最终成王败寇。

王辰慢慢抬眼,注视他的双生兄弟:“哥,当初他答应我们的,一样一样正在实现,无论最后结果如何,至少他不遗余力地去做了。他从来没有骗过我们……而我们当初答应他的呢?”

王武这一刻的脸色极其难看。

他陡然暴怒,劈面一拳砸在弟弟的颧骨,将王辰打翻在地。

他揪着弟弟的衣襟,来到父母的坟前,摁住后颈一同跪下,嘶喊道:“这话你对爹娘和侄嫂说!告诉他们,你要向砍了他们头颅的官府摇尾乞怜,再去当一条任人宰割的猪狗!

“你对一心跟随我们的弟兄们去说!告诉他们,你当初答应他们的共患难同富贵都是一句屁话!说你接受招安就是为了让他们再回到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苦日子中去!”

王辰被他连摇带吼,涨红了脸说不出话。

王武发泄完,喘着气,把跪坐在地的王辰向后怼在墓碑上,抵着弟弟的前额,声音低沉而充满感情:“六儿,给哥听着,咱们已经没有别的亲人了,现在哥能依靠的,只有你,你能依靠的,也只有我。咱们得相依为命知道不?咱们打娘胎里就在一起,前半辈子一条心,后半辈子也不能分开。”

他挑起彼此颈间的狼牙项链,塞进王辰手中,似乎想借此提醒对方——他们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兄弟。

“哥知道,你也不甘碌碌无为,也有一颗想要出人头地的心!咱们好不容易把队伍拉到现在这个规模,一旦回头,可就什么都没了!不但不能回头,还得继续走下去!”

“……还能走多远?”王辰汗湿额发,眼白布满了赤红的血丝,手捏两枚冰冷坚硬的狼牙,喃喃问。

“命有多长,就走多远!”王武斩钉截铁地说,像在说服对方,同时也说服自己,“我们不当响马盗了,要当义军!若陕西暂时待不住,就去河南……你知道廖疯子么?”

王辰一怔:“廖疯子?那个闹腾了好几年起义,给朝廷剿了四五回,东躲西藏像条丧家犬的廖疯子?”

“他没你说得这么不堪!至少朝廷几万大军剿了这么些年,耗费钱粮无数,也没能把他斩草除根不是?”

王辰还想再反驳,王武捂住了他的嘴,附耳道:“听我说!廖疯子派人联络我了,说久闻王五王六的大名,心生向往,要来河南府与西安府的边界与我们会面,结为异姓兄弟。还说有个叫石燧的秀才投奔他,这人是天纵奇才,是来助他成事的。这个石秀才也说了,我们兄弟将来是他的左膀右臂,没我们成不了事!”

王辰用力扯开哥哥的手,喘息道:“我才不去当什么左膀右臂,助别人成事!”

“到时还不知谁助谁!”王武笑了,笑得粗野又痞气,眼底盛着野心勃勃的幽光,“这是个绝好的机会,六儿啊,一旦错过,这辈子都别想翻身了!”

王辰皱着眉,五分不赞同,五分犹豫不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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