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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衣人大约双十年纪,五官清秀,左颊有个月牙形的靥涡,这一小竖凹痕在说话间牵动,依稀透出几分天真甜蜜的意味。然而他琥珀色的双眼却毫无情感波动,像冷血动物的竖瞳。

见到荆红追时,他眼中的寒潭涟漪一闪,又迅速恢复了平静,“师哥,好久不见。”

他是寒潭,荆红追就是死寂的冰川,漠然道:“他们派你来?”

灰衣人不回答,微微歪了头端详他,“师哥看起来,与以前似乎有些不一样了……自由自在的日子,是不是很好过?”

荆红追一只手握上剑柄,盯着他指间的鹤骨笛,“不必废话,出招。老规矩,输的死,赢的走。”

灰衣人忽然笑了。笑意从嘴角延伸向梨涡,却始终到达不了眼里,整张脸就显出了割裂感。“我不是师哥的对手,为何要自寻死路?当初师哥擅自离开七杀营,就等同于背叛师门。营主派出的追杀者,全都死在你剑下,我浮音何德何能,杀得了你?”

他略微停顿后,又开口:“再说,你我总归与旁的师兄弟不同,何至于走到你死我活的那一步。”

此言一出,荆红追感觉浮音周身的真气如风停雪歇,竟松弛到了自己一抬手,就能取对方首级的地步。这种门户大开、近乎示弱折服的举动,让荆红追心生触动。

——上一次见浮音示弱,是在七杀营的一场“蛊斗”中。

蛊斗,顾名思义,就是以人为蛊,每个小队互相拼杀,直至决出最顽强、最冷酷、最懂得杀人的胜利者。

隐剑门广招天下无根漂萍,孤儿、变民甚至是通缉犯,只要自觉无路可走,便可以去投它,入门几乎没有限制。但修炼过功法与剑法之后,就要被送入七杀营,迎接严酷的层层选拔,被淘汰的结果只有死亡。

直至获得七杀令牌,才能成为真正的隐剑门弟子,执行来自营主的指令。

隐剑门掌门是所有弟子的授业师父,是个身形佝偻、背生罗锅的白发老叟,教的是剑,却从未见他用过剑,身上毫无剑气,也不知是返璞归真,还是只会纸上谈兵。

而七杀营主则更为神秘,现身时永远是一袭红袍、脸带面具,没人见过他的真实面目,甚至连男女都分辨不出。

隐剑门弟子的魇魅之术,就是在七杀营里习得的。

那次“蛊斗”浮音险些丧命,就是因为发动魇魅之术时出了岔子,走火入魔,成了“血瞳”。

隐剑门弟子一旦进入血瞳状态,就会性情大变,狂暴如兽,如果逆行的真气不能回归经脉,最终将癫乱而死。

而走火入魔的“血瞳”,九成九再也清醒不过来,只能沦为唯命是从的杀人傀儡,在拼死战斗中燃尽最后一滴精血。

血瞳浮音将自己所在的小队杀了个精光,却在最后对阵“吴名”时战败,并奇迹般恢复了神智。他大口吐血,艰难扯住吴名的衣角:“师哥,给我个痛快……”

他是整个隐剑门中,唯一一个叫吴名“师哥”的人。

荆红追化名“吴名”,刚入隐剑门时,是根骨老化的十五岁,空有一身桀骜乖剌,从未修习过任何武功。没人看好他的前途,都认定他会成为第一轮选拔中就被淘汰的炮灰。

浮音年纪比他小两岁,却比他早入门半年,当时剑术已有小成。按理吴名该称浮音“师兄”才对——虽说隐剑门竞争激烈,所谓师兄弟完全就是个笑话,平日里也没人会喊,都是直呼对方化名。

可不知怎的,浮音就是看好这个新入门的炮灰,几次暗中给予他方便。后来吴名凭一手“无名剑”逆袭崛起,成为门内数一数二的高手,浮音私下里便叫他“师哥”。

“蛊斗”只能有一个胜利者,吴名不杀浮音,自己就得死。

在剑尖即将刺入浮音眉心的瞬间,吴名突然对观望的营主说:“营主见过几个从血瞳中恢复清醒的人?”

营主没有回应。

吴名又问:“他是不是个很好的研究对象?”

营主终于打破沉默,声音在青铜面具内沉闷地回响,听不清男女:“不错。”

这两个字,决定了浮音的生死。

他活了下来,被编入另一个小队,此后极少再见到吴名。

直到又过了一年,吴名成了七杀营最出色的杀手之后,浮音听说他叛逃了。

山腰的巨石上,浮音将骨笛在指间悠然转了一圈,盘腿坐下。他带着飘浮不定的清甜笑意,对荆红追说:“隐剑门完了。”

荆红追眼底掠过一丝异色。

“太贪婪,野心太大,妄想以蛇吞象,结果被象一脚踩死,是不是很可笑?”

荆红追早就猜到,隐剑门是个工具,甚至连七杀营也只是个工具,操纵在某个深藏不露的势力或人物手中,像海面露出的冰山一角。

浮音道:“圣旨一下,倾国之力如风卷残云,区区一个隐剑门,哪里能逃脱围剿。门下弟子几乎死绝,有逃走的也被一个个揪了出来。

“掌门也死了——他还是有真功夫的,达到了‘无剑无我’的境界,幸亏你我当初没有听其他弟子的唆使,轻易去挑战他。不过,再厉害的功夫,也抵不过一支天机营的火器军。”

荆红追问:“七杀营呢?”

“与隐剑门牵连明显的人都死了,剩下的藏了起来。营主也不见踪影,但我知道他还活着,也许正收拢残余的侠刺,韬光养晦。现在所有人都自顾不暇,不会再有人追杀你,也没人在意我的去向。”

浮音深吸了一口山间寒凉的夜风,似乎体验到从未有过的惬意,又问了一遍:“自由自在的日子,是不是很好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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