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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际残阳如血,将阴霾下的荒原笼上一层铁锈色,风中依稀夹杂着羌笛声,呜咽如哭。

折断的长柄眉尖刀斜插在焦黑的土层间,锁子甲下的残缺尸体早已僵冷,骨肉支离的手掌依然紧攥着一支断箭。

朱槿城突然嗳出一口气,缓缓睁眼。

……我还活着。他望着层云深处那越发黝黑的天幕,失神地想。

身下饱浸人血的泥土腥臭扑鼻。他双手动了动,抓住一把草根,一点点积蓄力量,片刻后支起身子站了起来,朝着遍地尸体的战场,发出一声怒吼。

这吼声还十分年轻,像只尚未成熟却不减爪牙之利的雄狮。他的脸庞轮廓犹带几分少年的稚气,此刻却被眉眼间横溢而锋锐的战意彻底压制。

他拔出插在血地里的漆黑马槊,大喝道:“黑云突骑,集合——”

五十名探路突骑,与千名越岭偷袭的鞑靼骑兵在乌兰山脚狭路相逢。他身为突骑领,不得不以十二岁稚龄扛起重担,指挥部下利用地形,迂回游击。

他在前锋以强弓劲矢,于极限射程外,一箭射杀对方首领,震慑敌军。

又冒险从五十突骑中,再分出十几骑绕到敌军后方,做出援军掩杀的假象,动摇对方军心。

整整缠斗了一日夜,才让伤亡惨重的鞑靼骑兵意识到,这块骨头又小又硬,还崩牙,实在不值得为此付出玉石俱焚的代价,于是在副首领的撤兵命令中溃败而走,无功折返。

而突骑们也几近阵亡殆尽,连同他自己,最后仅存区区六人。

这场被后世称为“乌兰山遭遇战”的小规模战斗,成为了历史上以寡敌众遭遇战的经典案例。然而在正史的寥寥数笔记录中,指挥者的名字却只有“不详”二字。

朱槿城静静等待,终于看见五个从血泊中爬起的人影,摇摇晃晃向他靠拢。

越来越近,他看见他们满是血污的对襟锁子甲,手里残破的兵刃,熏黑的痕迹掩不住青白僵硬的脸。

——那是死人的脸色。

风中羌笛声时断时续,如残魂夜哭。

战死的袍泽们向他伸出手,像一杈杈蜡白枯槁的树枝,惨恻地逼问:

“殿下,为何要抛下我们?”

“殿下,塞上终年苦寒,你身在繁华京师,可还记得我们的埋骨之地?”

“殿下,战旌已失,军魂犹在,你为何不回来?”

“殿下……”

“将军……”

“主帅……”

无数呼唤声在他脑中回荡,幽微如风声过隙,却又震耳欲聋。

他用掌心紧紧捂住两耳,临万军之阵而岿然不动的身躯,竟无法面对这些质问似的,步步向后退却……

后方天子都城香红缭绕,是烟花地,也是诛心牢。

他向金粉装饰的天狱,无止境地坠下去、坠下去——

豫王猛地坐起身,脸色发青,额上冷汗涔涔。他攥着厚软锦被,不断深呼吸,片刻后方才真正回魂,从噩梦重返人间。

有多久,没有梦到十几年前的战场了?逼真得就像再次身临其境。

窗户大开的寝殿外,远处仿佛传来极微弱的乐音,像羌笛,又像埙,尖锐地颤动着。

难以言喻的烦躁感在肺腑间翻涌,令人胸闷欲呕、头脑发涨,逐渐绞成一股无法排解的戾气。

经年累积的压抑、不甘、憋屈乃至恨意,都被这股戾气激发,如石油遇明火,蓬然烧成了一片火海!豫王掀开锦被跃下床,连外衫也不披,快步横穿寝殿,一脚踹开了紧闭的殿门。

门板在砰然巨响中四分五裂,木屑飞溅。

守夜的内监与侍女们从瞌睡中惊醒,见自家王爷披发跣足,脸色铁青,恶鬼似的站在洞开的殿门口,一个个吓得面如土色。

他们在王府伺候数年,见惯了豫王或慵懒闲适,或风流浪荡的做派,却从未见过这般狰狞面目,简直如传闻中的阿修罗一般,不禁纷纷腿软跪地,叩头请罪。

被扑面的寒风一吹,那股恶气似乎消散了些,连带焚身烈焰也火势渐弱。豫王遥望着黑暗天际的一两点寒星,神情有些恍惚。

他忽然问:“你们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声音……踹门声?众人不敢回答,连连摇头。

豫王侧耳细听,那一线非笛非埙的奇诡声音并不存在,似乎只是个错觉,因着梦境而影响到现实。

他沉默良久,最后说:“没事了,本王突发噩梦,神思混乱时踹坏了门。明日着木匠订做一扇新的即可。今夜我去后殿睡,你们打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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