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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必担心,这道圣旨虽是皇爷震怒时亲口所下,但他也并非不讲道理的暴君,日后我寻个机会,向他解释清楚就无事了。反倒是你,我比较担心。”

“我现在挺好的,大人不必担心。”

“如果不回想往昔,的确挺好的。可我知道,你这里虽然结了疤,”苏晏敲了敲他的心口,“但深处还流着脓。什么时候你愿意割开这道疤,把里面久积的脓液排出来,才算是好彻底。”

荆红追沉默了。

良久后,他说:“大人若是真想听,那些只有在地狱里才能见到的场面,那些一步步剥除了人性只余兽性的过程,我就说给大人听。”

苏晏微微打了个寒战,滑进暖和的被窝里,“说吧。再痛苦你都亲身经历过了,而我只是从旁听一听,又有什么好害怕的呢。”

荆红追侧躺下来,苏晏把棉被匀给他一半。就着这个抵足而眠的姿势,荆红追用月下泉水般冷亮的声线,开始慢慢讲述。

说他刚进隐剑门时,是如何被人瞧不起,被当成炮灰各种作践。但他从未认命,豁出性命练功、练剑,终于在半年后脱胎换骨。

说他被选拔入七杀营,原以为只是个严苛的训练营,却没想接到的第一个任务,就是送一位被凌虐到奄奄一息的少女上路。

说他为了活下来,在“蛊斗”中,如何硬着心肠与同门拼杀,把自己变得更顽强、更冷酷、更懂得杀人的技艺。

说夏天滚烫的火炕、冬天冰冷的石板都很难睡。

说生血生肉有多腥臭,但饿肚子的感觉更不好受。

说他受制于七杀营时,曾经奉命暗杀过多少人,哪些是罪有应得,哪些是罪不至死,哪些是无辜受累。

说他为了给姐姐报仇,拼死叛逃出营时,遭遇了怎样的追杀。

说他怀着死志去刺杀卫浚老贼,想着大仇得报后,就结束这血腥罪恶的一生,下到黄泉去向姐姐再讨一顿鞭笞,一层层地狱走过去赎罪。

说他临死前被苏大人捡了回去。

——就像在鬼门关口,勾住了阳世的最后一线天光。

苏晏全程静默地听完,最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就在荆红追以为这声长叹意味着反感、失望与难以接受时,听见身旁的苏大人字字清晰地说了句:“阿追,你是个了不起的人。”

了不起……荆红追蓦然生出了惶恐,大人这是在说反话?

却听苏晏继续道:“如果我是你,大概一年半载就已经精神崩溃了。可你却整整熬了七年。不仅没有崩溃,更是从兽窝与恶鬼群中挣出一条坚韧不拔的活路。不仅活了下来,剑术有成,还保留了一颗良知未泯的心。

“活,比死困难得多。

“清醒,比麻木困难得多。

“良知未泯,也比丧尽天良困难得多。

“你从来都是选择走最困难的那条路,不为钱财、权势、名利等任何外力所动,始终一往无前,始终执剑问心。”

荆红追几乎不敢看苏晏的脸,磕磕巴巴道:“我、我没有大人说的这么……我……我为大人所动……”

苏晏笑了,湿润的眼角在烛火中闪着柔和的微光。他握住了贴身侍卫满是硬茧的手,轻声道:“这一刻我也为你所动。”

他把脸稍微转了转,就挨在了对方的脸颊上,不分彼此地贴着,说:“我很庆幸,在桥洞底下捡到了你。

“我也很庆幸,你遇到再多的非难,无论内心多么惶惑与矛盾,也要坚持留在我身边。

“我感激你选择了我的人生路,作为你接下来要走的路。

“阿追,我不知道这条路的尽头是什么,如蒙不弃,我们一起走下去。”

荆红追忽然想起那一天。

他刚刚开始追随苏大人,进入延安城,看见活不下去的马户卖儿鬻女,让他回忆起自己饥饿的、孤苦无依的童年。

苏大人也是这样双手握着他,眼眶泛红,并非廉价的同情,而是感同身受的心疼。

他当时极浅淡地笑了笑,说:我现在好了。

苏大人安慰地抱了他一下,说:以后也会好。

但他其实一直都没有好。正如苏大人所说,伤口愈合了,内中的脓液还在日夜侵染,毒蛇般慢慢啃噬他的心。他像溺水的人抱着一根浮木,紧紧巴着苏大人,从对方身上汲取温热的生机。

他本来可以忍受黑夜,如果不曾见过白昼的光。

他自卑于自己的平庸,唾弃自己曾是个黑夜中的鬼影,然而苏大人说,他是个了不起的人。

原来苏大人并非“允许”他留在身边,而是“感激”。

荆红追觉得自己彻底好了。

而苏大人……苏晏……这世上再没有比他更好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