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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音爬起来,拍了拍衣衫上的灰尘和脚印,低头往屋子边上溜走。他一身布衣打扮,脸又长得不显山不露水,乍一看与妓馆的仆役没什么两样。

日里听说临花阁入夜举办梳拢盛会,他还觉得正中下怀,毕竟人越多越杂乱,越能掩盖自己行踪。谁料出了场闹剧,害他一进门就险些被暗器打中、被客人踩踏。现在只希望谁也不要注意到他,让他顺顺利利地消失就好。

荆红追站在二楼外廊,一眼就发现了浮音的身影,下意识地将面纱重新戴上。

追踪浮音一事,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而意外出现的苏大人……他略一犹豫,最后还是决定先不相认。

浮音此刻就在临花阁内,万一知晓了苏大人的身份,谁知道会不会生出什么恶意。再说,沈柒也在场,至少苏大人的人身安全有保障。

既如此,就不必节外生枝。毕竟大人把公事看得重,还是先完成他交代的任务,回头再来向大人解释。

荆红追这么想着,悄然离开外廊,追着浮音的脚步而去。

苏晏不认识浮音,也没有留意到在门口摔倒后爬起来的那名仆役,倒是一直关注着楼上的“小红”。见人影一忽儿就没了,他连忙对阮红蕉说道:“阮姐姐,这里有点乱,你还是先回胭脂巷。出门时麻烦和我那小厮交代一声,让他继续等着,我再过会儿就回去。”

阮红蕉在他的搀扶下站稳,颤巍巍问:“公子,你在京城可有仇人?”

苏晏一愣:“没有吧,我这人一贯与人为善……呃,其实也有,政敌,数量还不少。”

“公子回头看,你身后凶神恶煞的那厮,是仇人,还是政敌?”阮红蕉怯怯地用指尖点了点,小声道。

苏晏转身与沈柒打了个照面,一怔之后,有些心虚地干笑:“都不是。那是我兄弟。”

阮红蕉这才松了口气,手指不抖了,收回来时很自然地转成兰花指,理了理发鬓上快要掉落的凤钗,“公子,你自己也说过了,亲姐弟明算账。这亲兄弟也一样,欠了人家多少钱,赶紧还了罢,若真是囊中羞涩,奴家可以先帮你垫付。等你发了俸禄,再还奴家。”

苏晏正哭笑不得,沈柒替他答道:“欠的不是钱,是债。”

“什么债?”

“风流债!”

阮红蕉怔了怔,忽然反应过来,悄声问苏晏:“这个是同僚、侍卫,还是权贵?还是权贵那一家子亲戚?”

苏晏脸皮再厚,此刻也觉得汗颜,自顾自说着“我去方便一下”,便要尿遁。

“站住!”沈柒喝住他,对阮红蕉阴冷一笑:“他倒是什么都告诉你。阮红蕉,我和你做笔交易,从此以后你不再见苏晏,你那因罪发配边军的哥哥,我就找人把他放回来,如何?”

阮红蕉骇然,后退了两步。她盯着沈柒的脸,似乎回想起了什么。

苏晏眉头微皱,说道:“七郎,不要违法。再说,这不是交易,是折辱。”

“奴家想起来了,你是锦衣卫沈大人。”阮红蕉深吸口气,面色逐渐恢复平静,“沈大人若是勒令奴家不去见苏公子,民不与官斗,奴家可以听命。但公子来不来见奴家,那就是他自己的事了,只怕沈大人也强制不得。至于奴家那不成器的哥哥,就让他继续戍边赎罪罢,放回来也是害人。”

这番话回答得不卑不亢,莫说苏晏赞许地瞧了她一眼,就连沈柒心里也不免高看这花魁几分,觉得她思路清晰,胆色过人,针对她的那股妒火不禁淡了些。

沈柒漫不经心道:“既如此,那你就别见他了。他这边,我自会料理。”

阮红蕉的眼波在两人之间转了一圈,若有所悟,掩口葫芦:“明白了,奴家会避嫌。”

她朝苏晏福了福身:“奴家告辞了,公子保重。”

方走了几步,又回头对沈柒说:“沈大人本就是我们胭脂巷的稀客,怕是今后再也不会来照顾姐妹们的生意了。至于长春院那边的谣言,是否需要奴家帮着去辟一辟?毕竟事关大人那方面的名声,让小倌们乱嚼舌根不好。”

沈柒森然道:“还不走,是想吃牢饭?”

阮红蕉凭借自身性情与阅历强撑场面,到底还是怕他身上的厉气,被这一恐吓更是心生惴惴,不禁有些后悔,因为心底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嫉妒,最后那几句话分明是挑事,万一真惹恼了对方,如何收场?

那可是锦衣卫北镇抚司的坐堂主官,大名鼎鼎的“摧命七郎”!阮红蕉走出临花阁大门,被夜风一吹,才恍然觉得手脚发软,冷汗渗出。她半伏在婢女身上,用帕子拭着额角,感慨:“祸从口出,哎,日后当慎言慎行。”

另一名婢女眼望街道上的人群,说:“姑娘你看,那些客人不甘心,还在抢珠花哩。”

说话间,被人群围在中间的那名高大男子,轻轻松松地排众而出。

嫖客们见他是个硬茬,便也只得死了心。大部分奔着挽红绡来的客人悻然散去,还有些回到临花阁继续寻欢作乐。

那男子随手将珠花揣进衣襟,往临花阁门口走来。

灯笼的亮光下,阮红蕉瞧了个清楚,见他容貌过人,可以说是她所见过最英俊的男子,一身玄色曳撒并无华丽纹样,但布料上等、做工精细,不是寻常人家能穿的。心道:此人顾盼神飞,气度超凡。这小小的临花阁今日是照了什么福星,竟引来这许多大人物光临。

虽无心勾搭,却也难免职业病发作,阮红蕉挽了挽发鬓,挑了个最动人的角度对着那男子,却见对方目不斜视地擦肩而过,仿佛压根没瞧见面前还有个千娇百媚的美人一般。

阮红蕉愣住,看着那名男子的背影,咬牙道:“又是个弯的!”

“姑娘说什么,弯的是什么意思?”婢女好奇地问。

阮红蕉从苏晏那里现学现用,说:“他只肯睡男的。”

婢女遗憾地叹道:“免费送他也不要么?”

阮红蕉又气又好笑地瞪她一眼:“走了。”

大厅内,苏晏脸色不善地问沈柒:“从前你那些破事就不提了,单身男人解决生理需求,我也没什么好说的——长春院是几个意思?别以为我不知道,那是京城最大的南风馆子。”

沈柒僵着脸,说:“没那回事,别听那窑姐鬼扯。”

“她没必要冒着得罪你的风险撒谎,分明是说漏嘴。好哇,当初你在我面前是怎么说的?说你原本不好此道,一见到我就……就……”“就”了半晌,没好意思说出口。

沈柒替他说:“‘我原也不好此道,但一见到你,就好了。’”

苏晏气呼呼骂:“老子信了你的邪!骗子!杀千刀的王八蛋!”

沈柒挨了骂,反而露出一丝笑意:“你这么生气,是因为我去过长春院,还是以为我睡过你之后,又去睡小倌?”

“我生气个鬼。你爱睡哪个睡哪个,关我什么事,只不要再来招惹我。”苏晏强压着心底酸涩,语气冷淡。

沈柒反而轻笑出声,上前将他一把抱住,附耳说道:“你吃醋生气也好,故作冷淡也好,都说明心里在意我。为夫说得对是不对,娘子?”

苏晏挣不脱,踹他小腿,“放……放开!大庭广众,脸也要不了……”

“这是青楼,最不缺的就是情与欲,最不稀罕的就是脸面。不信你看周围,谁顾得上我们两个?”

苏晏看左右皆是谈笑的男女,但见一片春意,不见半点礼教,真个是红裙溅水鸳鸯湿,几度云朝雨暮,哪里还管什么清规戒律?更没有人会对两个男子之间的亲密举动露出大惊小怪之色。

只除了厅门口那名脸色难看的黑衣男子……那是豫王?

苏晏吓一跳,对沈柒道:“豫王来了!他在看我们。”

“爱来就来,爱看就看,管他。”沈柒专心嗅着他衣领内的淡香,“长春院之事,待到有空时,再向你慢慢解释……”

苏晏现在没心情听解释,看到豫王,就想到与他有五六分相似的皇帝的脸,进而想到天子无戏言的警告:

谁敢攀枝窃香,朕就折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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