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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仆从寻隙偷偷下了手,回复黑朵说,亲眼看见阿勒坦吃下了那些食物。

黑朵精心计算着每次投毒的剂量,等待第三日阿勒坦瘾头发作,当众出丑,不但无法完成审判仪式,还不得不来找他索求药丸。

结果就在第二天深夜,阿勒坦独自进入了黑朵的毡帐,索要他之前给虎阔力服用的那些秘药。

黑朵以为药下多了,导致阿勒坦的毒瘾提前发作。他满怀恶意的愉悦,道:“令人灵魂升入神境的秘药?我不知大王子在说什么。我给孛儿汗服用的只是治病的药。”

阿勒坦从怀中掏出半颗被捏扁的黑色药丸:“这是我从父汗的床褥下找到的,是不是它?”

黑朵用嘶哑难听的嗓音笑起来:“翻遍虎阔力的遗物,只能找到这半颗了是吗?那你还不立刻吃下,何必再苦苦忍耐?”

阿勒坦也笑了,随手将半颗药丸投入火盆中。火舌舔舐,这不知来自神境还是魔界的药,很快就被焚做了灰烬。

黑朵藏在斗篷兜帽下的脸变了颜色,惊道:“怎么可能!你不可能——没有人能抵抗它的药力,绝对没有!”

“前提是我得先吃下它,可惜没能如你所愿。”阿勒坦逼近一步,火光将他的白发染成了狮鬃似的浅金色,“你这么擅长下药,为何不亲自尝试一下药力?”

黑朵抽出了杆铃。

但阿勒坦的动作更为迅猛,腰间弯刀向前刺出,刀柄撞在黑朵的手肘上,将他的虎口震麻,杆铃险些落地。紧接着雪亮刀锋出鞘,刀背狠狠敲在黑朵的膝盖上。

轻微的碎裂声响起,黑朵捂着膝盖摇摇晃晃地后退几步,咬牙忍住了碎骨的剧痛。

——阿勒坦的身手,较之回归前更加凶猛凌厉,不知是神树恩赐的福泽,还是守护神树的老巫的传授?黑朵咬牙忍痛,嫉恨地猜测。

“把你手上的药丸都交出来,配方也给我,明日审判仪式上我给你个痛快。”阿勒坦说。

黑朵冷笑:“你也想用那些药丸?也对,谁能逃过它的诱惑呢……”

不,是因为我答应了一个人,要销毁这些魔鬼之药,以及为他被斩断的双腿复仇。阿勒坦逼问:“给不给?不给的话,我让你筋骨寸断,就从双脚开始。”

黑朵发出了诡异的惨笑声,直到阿勒坦一点一点地敲碎了他伤腿的胫骨,实在打熬不过,才吐露了藏药的地点。

阿勒坦找到了所有存药,但数量比他想象的少得多。

“不止这些,一颗不剩地交出来!”他命令道,“别忘了你还有一条腿。”

黑朵在剧痛中颤抖呜咽,冷汗涔涔,勉强开口:“你也知道……这药有多好用……那我为什么不能……拿它做交易呢?”

阿勒坦顿时反应过来,一脚踩在他胸口:“你把这药还给了其他人?谁?”

黑朵被踩得向后仰,脑袋磕在地面,兜帽也掉落下来,露出被火焰焚烧过的、疤瘢累累的丑陋脸孔,五官因为极度的痛苦而扭曲:“怎么,你想从他手里夺回所有的药?还是也想和他做交易?”

“是谁!”阿勒坦再次逼问。

“……在中原,一个自称‘弈者’的人……是他的手下联系了我……”

“你们做了什么交易?”

“……我给他药丸,为了我们共同的利益,挑起大铭和北漠诸部的纷争……而他,他将助我夺回……本该属于我塔儿合刺一族的帝位,一统北漠……”

“你是——成主塔儿合刺的子嗣!”阿勒坦恍然大悟。

数十年前,北漠于枭雄塔儿合刺的统治下,建立了“成国”。大铭称之为“北成”。当时瓦剌与鞑靼等十几个部族,都被塔儿合刺收归麾下,虽然彼此间仍有内斗,却不得不惮慑于成主的兵威。

塔儿合刺野心勃勃,想要南下攻占中原。

时任的铭帝乃是如今景隆帝的父亲——大铭显祖皇帝。显祖皇帝领兵五十万,亲征漠北,坝额湖一役使得北成元气大伤。

成主塔儿合刺兵败溃逃,经过瓦剌地界时,时任瓦剌首领的、阿勒坦的祖父生出异心,杀死塔儿合刺,谋夺了帝位。后又将“成主”的尊号传给了阿勒坦的父亲虎阔力。

塔儿合刺政权轰然崩塌,北漠再次陷入了分裂状态。

鞑靼认为自己才是拥有北成帝位继承权的一支,并不服瓦剌,为了夺回尊号,与其他部数十年争斗不休。

瓦剌与鞑靼双方都视自己为正宗,双方拉锯经年,均不堪其苦。

虎阔力在这片纷争的北漠大地上,艰难寻找着瓦剌的未来出路。就在这时,大铭景隆帝派遣特使秘访瓦剌,递来了合作的橄榄枝。

大铭愿意开通互市,赐予虎阔力“平宁王”的称号,支持瓦剌统一草原。而作为回报,瓦剌愿自去北成帝号,改称“可汗”,并与大铭永世交好。

——这是去年四月份的事,就在大铭一位名叫“苏晏”的新进官员向景隆帝献策的一个月之后。

阿勒坦知道父亲与景隆帝之间曾有过的合作意向,却不知背后那个出谋划策的人,正是他在灵州清水营邂逅的少年御史。

当然,因为神树果实的副作用,他连“苏晏”这个人都已遗忘。

只偶尔在梦境中、在抚摸缎带的迷思中,模糊窥见一个身穿中原士子袍服、清瘦挺拔的身影。

那人是谁?

是他手臂上始终缠绕的缎带的主人吗?

是老巫所言,用自身的血染红了他的神树刺青,激发出刺青染料中的药力,才让他在濒死中吊住了一口气最终获救的人吗?

是……害他因此中了血毒,必须与之在神树见证下结合才能解毒的……命定的伴侣吗?

阿勒坦在短暂的失神后,将这些疑问再次压进了心底深处。

目前,他还有更迫切紧要的事——铲除部族内的奸邪,顺利继承瓦剌汗位,击败并吞并鞑靼。

——他要统一北漠,结束这片土地上的纷争与战火。

至于血毒的事……反正离毒发还有两年时间,到时再说吧!

阿勒坦垂目蔑视蜷曲痉挛的黑朵,嘲道:“塔儿合刺早就死了,他的子嗣也不过是丧家之犬,还在做什么遗老遗少的美梦!你是如何与中原那个‘弈者’的手下联络的,统统告诉我。”

翌日黄昏,黑朵在下雪的野地里醒来。

他没有死,但生不如死——自胯以下,两条腿均被利刃斩断,伤口用滚油泼过,做了止血处理。

一张羊皮纸扔在他的身边。黑朵奄奄一息地挪动手指,看到了上面所写的寥寥几个字,是一句来自中原的熟语: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黑朵突然想起了他的师父,那个被他谋夺了药方、斩断双腿丢在野地里的老萨满。

如今他也面临着同样的绝境,却没有老萨满侥幸获救的运气——

周围枯草丛中,亮起了一点点荧绿的兽瞳。

那是草原上饥饿的狼群。

-

大铭京师,紫禁城。

就在乔装成內侍的苏晏离开后不久,景隆帝接到了六百里急递传来的边报。

谍报来自北漠境内的“夜不收”,上面写道——

“瓦剌大王子昆勒,北漠名为‘阿勒坦’,日前继任虎阔力之汗位,瓦剌诸部皆信服拥戴,称其‘孛格达汗’。其人勇猛果悍,亦不乏谋略,有吞并瓦剌之野心。”

景隆帝将纸上字眼反复看了几遍。

野心?北漠诸部首领,哪个没有野心?可叹谋事者众,成事者寡。

不过这个昆勒……阿勒坦,观其行事手段,不可不防。

景隆帝放下密报,取出一卷小型舆图在桌面上展开,俯身细看——

大铭、瓦剌、鞑靼。

三方势力,如今保持着微妙的平衡,一旦有一方失势,这种平衡就会发生崩塌。

如今大铭的外交之策,是以瓦剌牵制鞑靼,又以鞑靼牵制瓦剌。

这个阿勒坦若是不受教化,野心与能力超过了警戒线,那么大铭是不是也该在北漠诸部中另择扶持的人选?

不急,先观望。

倘若瓦剌真有横扫北漠之势,那么大铭也将暗中出手。

“必要时,也可以换个小妾坐正房嘛——”

言犹在耳,当初说话时狡黠的模样也浮现在眼前,可人却已经离开御书房,离开皇宫,被他驱使着,不日将踏上前往南京的行程。

手指间仿佛还残留着肌肤温暖光洁的触感,房内似乎仍有斯人身上的余香,景隆帝深吸口气,心中默道:清河,总有一日你会明白。

到那时,但求莫怨、莫恨,朕其实——

朕其实……皇帝坐回椅面,闭目仰头,将后脑抵在了雕龙描金的椅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