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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小北不敢在宫内骑马,由一名随后赶过来的內侍接去了。

宫门在身后缓缓关闭。苏晏勒住马,转头对朱贺霖道:“小爷怎么自己出来了,让內侍通知开门不就好了?”

“你从未深更半夜来叩宫门,我担心是有急事或遇了险,嫌他们走得慢,就自己出来了。”朱贺霖打量他,急切问,“真出事了?这么冷的天,你连袜子都没穿!”

苏晏脚脖子都冻麻木了,笑道:“小爷也仓促,靴子穿反了。”

朱贺霖低头一看,还真穿反了。他有点发窘,干脆纵身跃到苏晏马背上,把人拦腰往怀中一揽,单手拉缰绳:“走,回殿里暖和暖和。”

春和宫的内殿,两人一面在炭盆边烤火,一面喝着宫人送上的姜茶。

苏晏呼出一口热气,叹道:“可算是活过来了……”

“你不知道,我刚在自己屋子里看见这玩意儿的瞬间,真就跟撞鬼似的,脖子上的寒毛都竖了起来。”他把墨玉棋子丢在几案上,“之前我就怀疑,严太监口中的算命先生是鹤先生,现在更加确定了,就是他。”

“鹤先生在南京?”朱贺霖先惊后喜,“好哇,逮住他,大功一件!”

苏晏摇头:“没那么简单。去年我们出动了北镇抚司的锦衣卫,还有一千腾骧卫,沈柒和豫王亲自压阵,都被他跑了。如今南京就几百名东宫侍卫,恐怕连对上他手下七杀营的血瞳刺客都危险得很。”

朱贺霖一拍几案:“小爷早就要你住进宫里,你不肯,说不合规矩,现在非搬进来不可了!你要不来,小爷就带着所有侍卫,去你家住!”

苏晏苦笑:“就我租的那小院子,哪里容得下这多人。反正我也想通了,跟自家性命比起来,规矩算什么。春和宫这么大,我就在旁边偏殿里占一个房间,暂时住一阵子,也无伤大雅。”

朱贺霖暗喜不已,说道:“是极是极,待小爷抓到鹤先生,外头安全了你再出去住。”

苏晏想来想去,觉得也没有更好的法子了,便道了晚安,起身准备去偏殿就寝。

朱贺霖一心想留他,哪怕什么实质上的事也做不了,在身边多待片刻也是好的,便拿出藏了整整一天的信:“等等,你向我借的那两名送信侍卫刚刚入宫复命,带来了京城的回信。”

苏晏闻言又坐了回去,接过信封,见封皮上“清河亲启”四个字铁画银钩,正是豫王笔迹,便按捺着急切的心情,拆封展阅。

看着看着,他脸色渐沉,不禁露出失望的眼神。

“怎么了?”朱贺霖觑着他的神色问,“那不要脸的四王叔又欺负你?”

苏晏摇头,在满心疑虑与郁结中蹙起了眉:“不,豫王殿下仁至义尽,是皇爷……没有收下我的信,也没有回复,甚至还朝豫王发了脾气。”

“我父皇拒收了?”朱贺霖惊诧道,“你信中写了什么?”

“也没什么,就是我抵达南京后的所见所查,尤其是白鹿案前后之事,还有一些个人猜测,当时严太监尚未落网……”苏晏越说越小声,仿佛陷入迷思。

朱贺霖从他手中取走豫王所回的信,第一眼便看见其中几行——

“……当时情形,便是如此。清河今后若还想上书,勿提太子相关,切切!”

苏晏一回神,忙将信纸夺回来,忙道:“豫王言辞上或许有些夸张,你也知道,他因为十年圈禁,对皇爷一直心有芥蒂……”

朱贺霖怔怔地不动,如同一座由内而外冻结了的冰雕。

苏晏担心,伸手握住朱贺霖的肩膀:“小爷!小爷你别慌,先冷静一下——”

“我比谁都冷静。”朱贺霖开了口,字字清晰,“就是因为足够冷静,所以我能辨别出来,‘朋党之争’‘主公不急,谋士急’‘他是朕的臣子,不是太子的,也不是你朱栩竟的’……这种话,绝不是四王叔自己编出来的!”

最后几个字,他破了声,从喉咙里发出断裂的气音,连带着嘴唇也颤抖起来。

为了抑制这失控的颤抖,他用上牙紧紧咬住下唇,又用拳头堵住嘴,眼眶逐渐泛红,连眼白都染上了一层淡淡的血色。

“父皇……没错……是我太傻,总是长不大,总是天真地以为,帝王家也有同民间一样的父子情……我在父皇面前,从来都只是个骄纵的儿子,哪怕后来被他冷落、挨了训斥、被迫学了规矩,内心深处依然觉得,再怎么样他也是我的亲生父亲,他那么了解我,一定会相信我……我错了,清河,是我错了……”

苏晏听得心如刀割,倾身过去抱住了朱贺霖的肩膀:“你没有错!不是小爷的错,是我上书时措辞不当,才激怒了皇爷……”

朱贺霖抱紧他,下颌用力抵在他的颈窝,双眼赤红,声音哽塞:“别自欺欺人了,你心里明明知道症结所在。父皇在排斥我,不仅仅因为我曾在他面前表露过对你的感情,更因为我已不再是个承欢膝下的孩子。我有了属于成年男子的情欲与野心,竟让他产生了威胁感……这多么矛盾啊,清河,长不大是我的错,长太快也是我的错……”

理智上,苏晏知道朱贺霖所说不无道理,但感情上他拒绝接受皇爷带来的这份父子隔阂,与基于权力、政治甚至更隐晦复杂的心理所导致的父子矛盾。

槿隚不是这样的人——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可“槿隚”只有在他面前、在两人独处的时候,才是“槿隚”。其他更多的时候,是“圣人无情”的一国之君,是统治着大铭亿万子民的景隆皇帝。这一点无可辩驳。

他能从自己的小情小爱出发,推己及人,去告诉太子“你父皇自始至终都会爱你,将来无论如何都不会放弃你”吗?

翻开史书看看,围绕着那张至高无上的龙椅,几乎每一页都是血淋淋的父子反目、兄弟阋墙、手足相残,他能继续纵容蜜罐子里泡大的朱贺霖,说“那些都是别人的帝王家,而你是独一无二的幸运儿”吗?

他不能!

苏晏深深地叹了口气。

安慰地拍抚着太子肌肉结实的后背,苏晏轻声道:“小爷,我现在脑子里也很乱,想了很多,但不知怎么说。”

“随便说……无论说什么,只要是你的声音,我听着就能好受些。”朱贺霖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鼻音,“你说,说什么都没关系。”

苏晏第一次感觉,组织语言竟是件这么困难的事。

他张了几次嘴,方才慢慢说道:“我是你父亲的爱人,也是你最坚定的同伙。朋党、谋士,皇爷所说的我都不反驳,因为我的目标之一,的的确确是要把你推上下一任天子的龙椅。你是我认定的储君,为你谋事就是我政治野心的一部分,这没什么可耻的。与此同时,我也敬佩与爱慕着你的父皇,愿意为他与他治下的江山殚精竭虑,这两者之间并不矛盾。

“所以,我才希望小爷尽快从少年情愫里脱身,不要与皇爷有私人感情上的矛盾。另外,在学识上日益精进,在阅历上逐步累积,而在政治上韬光养晦,尽量消除‘太子’这个身份给当朝皇帝所带来的威胁感。

“皇爷与你感情基础之深厚,远远胜过历朝历代的许多帝王父子,这是你的优势,却不是可以拿来挥霍的祖产。从今往后,小爷要记住一点,无论京城政局如何动荡,你只管做好自己、相信自己,该隐忍时隐忍,该出击时出击,凡事三思而后行,行则百折不挠。”

朱贺霖沉默了许久许久。

直到苏晏浑身肌肉都僵硬了的时候,终于听见太子在他的肩头低沉地说道:“清河……”

“嗯?”

“无论你与父皇之间,最后结果如何……我都想成为你终生的依靠。”

苏晏在心里琢磨这个“终生依靠”究竟是不是“可以抱一辈子的大腿”的意思,以及暗恼于这小子麻烦临头了还一副恋爱脑,却听朱贺霖接着说道:

“我知道眼下说出这种毫无底气的话很是可笑,但这就是我最真实的想法。我是太子,也必须是将来的明君——一半为了江山社稷,一半为了你。”

苏晏愣住了。

半晌后,他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