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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锦屏在这些奏本里翻来翻去,找到了一封给他的回信,夹在南京礼部送来的奏本中。

他迫不及待地拆信阅览。

信是苏晏亲手写的。

从去年年末开始,崔锦屏就决定要投身这场越发白热化的政治斗争中。

正如他曾经对苏晏表态过的——“我要什么独善其身!恨不得翻云弄雨呢。无风无浪,何显吾能?”

自从他把太子写的祭文印到了邸报上,帮助苏晏打赢了坤宁宫大火引发的一场舆论战,崔锦屏就已经选择了要登上的那条船。

这半年多来,面对朝堂上越来越大的易储呼声,崔锦屏看得很清楚,这并非什么“有德无德、立嫡立贤”之争,而是派系之争、利益之争。

他选择太子,一方面是出于良禽择木的心态——只有选对了效忠的君主,将来才有蹑高位、展抱负的机会,而不是埋首章稿中做个文笔小官;另一方面则是信任于好友的品性与眼光,相信以苏晏与太子的交情,日后对方若是直上青云,必会提携他。

所以他才冒着风险,将不断投身到易储队伍里的官员名单,私下提供给蓝喜,赌的就是景隆帝不会废太子。同时也将这件事写进了给苏晏的私信中,以期转到太子耳中。

从苏晏的回信上看,他一番辛苦没有白费。

苏晏替太子感谢了他的援助,还叮嘱他即使为太子发声,也不要太过高调,以免得罪两位阁老。

可惜对这位热爱锋芒毕露的状元郎而言,不高调是绝对不可能的。

尤其李乘风在第六次上辞呈后,终于辞职成功,卸任了内阁首辅、吏部尚书、中极殿大学士与太子太师等职务,如愿拖着老病之躯“乞骸骨”还乡。至此内阁的五辅臣,只剩下了四个。

没了李乘风这个暴脾气、老资历的首辅坐镇,杨亭被次辅焦阳、王千禾两人联手排挤,自顾不暇。

杨亭虽有心支持太子,但无奈性子软和,别说诡计与手腕了,连对骂时的嗓门都没有对方大。

谢时燕惯会和稀泥,内阁中拉架劝架全靠他,如今看着风头渐往焦、王这边倒,不说投靠,多多少少也开始拉偏架。

崔锦屏看着那叫一个愁哇,觉得内阁如今就缺少他崔屏山这样才高八斗、杀伐决断的人物。

于是他开始暗中奔走,不仅向杨亭自荐为心腹,还联络了御史楚丘等一干“正统派”,势必将“立嫡立长”的大旗高举到底,在朝堂上多次越级发言。

如此高调,自然也引起了“易储派”的注意,导致焦阳一声吩咐,他就处处被上司穿小鞋,连在通政司的官署内都被同僚孤立了。

崔锦屏咬牙苦撑,告诉自己“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可是这个“将”,也未免“将”得太久了,从去年年底到了今年开春,又从开春到了立夏。

眼看又要入秋,“大任”还没有降下来,而他的俸禄就快因为各种处罚被降到底了。

他忍不住开始在私信中问苏晏:贤弟,你的眼光到底行不行?别坑了兄弟我啊!

苏晏的回信四两拨千斤:亲爱哒,你要相信邪不胜正,光明一定会战胜黑暗。

崔锦屏:贤弟!光明会不会战胜黑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自己快被人黑死了!他们还把我当年会试的考卷给扒了出来,拿放大镜照着找茬,想扣个舞弊帽子让我身败名裂。

苏晏:哈尼!要相信自己的才华,扒考卷就扒考卷呗,你是真金不怕火炼,不像我。你看,我都不担心自己那张贻笑大方的卷子被扒出花来。

崔锦屏:哭求贤弟,你和太子早点还朝吧,再不回来……愚兄怕是也要倒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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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山脚下的陵庐中,苏晏抖了抖崔锦屏的所写之信,好笑又无奈地叹口气。

朱贺霖扯过来,一目十行地扫完,嗤道:“投机主义者。”

“不要从我这里学点什么新词,就到处乱用啊。”苏晏说。

朱贺霖反问:“难道不是么?我看这个崔锦屏未必是发自内心地支持小爷,不过是良禽择木而已。”

苏晏笑了:“我的小爷嗳,这世上能真正不计回报地去支持、不遗余力地去关爱的,或许只有父母亲人或是爱人了。其他人与人之间,同僚也罢,朋友也罢,包括再相知的君臣也未必能掏心掏肺,其中会掺杂许多利益与考量。这是人之常情,不必过于苛责,能立场一致、互惠互利就足够好了。”

朱贺霖眼珠一转,带着点狡黠的笑意盯着他:“那你呢?你对小爷掏心掏肺,又是出于什么关系?亲人,还是爱人?”

苏晏噎住了,吭哧几下才找回面子:“我当你是爱人的儿子,要不你叫我一声叔叔?”

朱贺霖当即脸色黑如锅底,气冲冲地把苏晏摁在席子上摩擦,还叫梨花也过来,一同施以泰山压顶的酷刑。

“早晚有一日……有一日……”太子咬牙切齿,气喘吁吁,“叫你这张嘴只能说出小爷爱听的话!”

苏晏哀哀求饶:“小爷别压我肚子,要吐了……梨花!别踩奶!”

两人一猫闹到筋疲力尽。朱贺霖泄了气似的,瘫在了苏晏身上,声音小而沉闷:“就连身在朝堂的崔锦屏,都开始起了倒戈的念头,可见京城的形势对小爷已是多么不利。我何尝不想还朝!可是父皇……父皇究竟打算把我冷落到什么时候?他是不是真动了易储的心思?”

苏晏总觉得皇爷不至于,但要他拿出具体的证据,证明“不至于”在哪儿,他又拿不出来。

他再一次想起了那个锦囊,犹豫着要不要告诉太子这件事,要不要现在就拆开它。

——不知什么原因,也许是出于直觉,他仍觉得时机未到。

朱贺霖抹了一把脸,翻身起来,坐在苏晏身旁,勉强笑了笑:“小爷知道,又说丧气话了,不仅于事无补,还徒增烦恼。”

苏晏心疼他承受了这个年龄本不该有的心理压力,把头挪过去,枕在太子的小腿上,又把在他胸口踩来踩去的梨花高高举起,向太子摇摆它的粉色小肉爪:“要不再等等?小爷是去年冬至来南京的,等个一周年纪念日,我同小爷一起玩‘拆拆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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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没能等到冬至。

中秋过后是太后的寿诞,百官祝寿、隆重非凡。

太后寿诞过后,朝堂上酝酿与发酵了近一年的易储之争,终于凝结成一场巨大的风暴,铺天盖地席卷了奉天门早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