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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晷指针的阴影慢慢从午时向未时偏移。

承天门通往午门的狭长宫道,响起了急促而杂沓的脚步声。

从半空望下去,无数曳撒的深色裙摆纵横相连,犹如夜潮涌动;圆形大帽仿佛这浪潮间的块块礁石;而腰间时而摆动的绣春刀鞘便是浪尖出没的飞鱼。

这股夜潮肃杀地穿过午门,排过五道金水桥,涌入奉天门广场,将还在场上等待圣命回复的官员们围了个水泄不通。

有官员以为是当日广场轮值的锦衣卫又来劝离,高声喝道:“皇上让吾等在此待命,你们这些锦衣卫不好好守门护驾,又来瞎掺和什么?走走走!”

包围他们的锦衣卫足有四五百名,一个个身形剽悍,目光犀利。闻言退是退了,却是向两边退开,让出中间一条长长的通道来。

焦阳注视着从这通道一步步走来的、身穿飞鱼服的锦衣卫首领,只觉人未近前,血腥气似已扑鼻而来,禁不住皱了皱眉:“北镇抚司,沈柒。”

“正是下官。”沈柒走到他面前,口称“下官”,神情中却无丝毫尊敬之意,甚至连个抱拳礼都没有,“焦阁老、王阁老,还有诸位大人们,辛苦了。下官这便带诸位大人去雅间歇息。”

焦阳道:“雅间?什么雅间?这旁边就是内阁,要歇息我们自会过去,不劳沈同知费心。”

王千禾警惕道:“沈柒,你什么意思?”

沈柒鸱视着两位阁老,嘴角扯出一丝诮笑:“自然是北镇抚司诏狱的雅间。诸位大人放心,保证一人一间,绝不拥挤。”

他将手一挥,下令道:“全部拿下,不得走脱一个!”

锦衣卫们如狼似虎地扑上去,将在场官员如数摁住,就连万人之上的两位阁老也不例外。

焦阳惊怒万分,厉喝:“沈柒你是疯了!敢对我动手?”

王千禾也大惊失色:“内阁相臣,岂容尔等扈卫冒犯?沈柒你好大的胆,就不怕被弹劾到人头落地?!”

沈柒冷笑:“诸位大人想弹劾下官什么,奉皇命办事么?”

“皇命……”焦阳震惊变色,“这不可能!皇上明明着蓝喜收了我等的群谏书,说这是人心所向,还让我等在此等候好消息——”

“群谏书,焦阁老说的是这个?”沈柒伸手,一卷帛书从他指间抖落,悬在半空直晃悠,文末密密麻麻的官员名字清晰可见,“不对吧,这明明就是认罪状。喏,一个个犯官的签名都在上面呢。下官就照着这个名单抓,一个不多,一个不少。”

见他们通过蓝喜上呈给皇帝的废太子群谏书,竟然出现在沈柒手上,焦阳和王千禾再不愿相信,也不得不直面这个惨痛的现实——皇帝背弃了他们!

不,准确的说,不是“背弃”,而是“构陷”!近一年来皇帝对他们的那些暧昧姿态、明贬暗褒的言辞,压根就不是什么暗示,而是精心布下的局,目的就是为了套出“易储派”的核心官员,一网打尽!

焦阳面如土色,大叫起来:“我要见皇上!天道在上,礼法在世,如何能这般枉刻大臣,必要御前辩个清楚明白!”

其他官员们也纷纷鼓噪起来,都嚷着要面圣。

甚至有个心直口快的,直接叫道:“圣人云:‘焉有仁人在位,罔民而可为也?’皇上如此行径,分明是‘罔臣’,我等不服!”

沈柒使了个眼色。押着那名官员的锦衣卫顿时受意,将刀柄往对方嘴里狠狠一撞,直砸得满口流血,吐出了好几颗断牙,捂嘴弯腰、哗哗流泪。

“下官没扒了诸位大人的官服,没上手铐脚镣,也没用布条勒嘴,是想给你们保留一点颜面。若是再聒噪,可就休怪沈某人折辱斯文了。”沈柒阴恻恻地说道。

衣冠不整、镣铐加身,从午门押解到北镇抚司,一路多少人看着,跟罪犯游街有什么区别?到时别说斯文扫地了,脸皮都要丢光!

官员们愤然又无奈地闭了嘴,心里盘计着也许皇帝只是想用锦衣卫震慑一下他们,总不能一下子刑囚近百名官员吧?

毕竟景隆帝在位十七年来,一直以宽仁平和、善待臣子著称。

——结果事实证明,他们想错了。

皇帝这次仿佛完全变了个人,从明君一夕之间变成了暴君,对他们也只有一句交代:“非朕一意孤行,乃尔自投罗网!”

这九十七位联名极谏易储的官员,四品以下的七十九人全部下狱拷讯,逼迫他们供认“攻诋太子、挟君犯上”的罪名,凡有不认罪者,均由锦衣卫拖至庭下,当众施以廷杖。立毙者不下十人。

其余四品以上的官员,包括两名内阁辅臣,全部解职停俸,在家待罪。

晴天霹雳似的处罚力度与速度,把整个朝堂都震住了。

不仅这些官员们的故旧、门生、亲友于心不忍,不少人上疏奏请皇帝开恩。

就连支持太子的“正统派”也生出了兔死狐悲之心,认为不宜如此大面积地处罚官员。

景隆帝却展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强硬,杀伐决断,不容任何质疑,直接下了一道旨意:

凡为这九十七人求情申救者,一律视作同党,押入诏狱,与被求情人关在同一间牢房。

圣旨一下,八九成的求情者闭了嘴。毕竟哪怕是亲朋好友,也不比自己的前途性命重要。

至于还有一些极为顽固、宁死也要“坚守节操大义”的申救官员,连诏狱都没得下,直接被褫夺了官职。

“杜门请辞”本是臣子们威胁皇帝最有用的一招——大家都辞官,没人干活啦,看朝廷如何运转,你皇帝还不得乖乖服软,把我们都留下来?

谁知景隆帝也早有筹谋,这边罢免令一下,那边补任官员就提了上来,原来早已暗中定下后备官员的人选,一天也没耽误政事。

无论哪朝哪代,不想当官的罕见,想当官的还少了?

那些只是想以集体请辞作为威胁的官员,抱着罢免令傻了眼。

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可已经到了这份上,还能厚着脸皮说“不辞了不辞了,微臣还想继续干”吗?就算不要脸地求了,皇帝能答应?

打落牙齿和血吞,至少还能保住“铮臣”的名声,要是反悔再去求官,可就里子面子全没了!绝望无奈之下,他们也只得交还了官印和官袍,灰溜溜地离开京城。

这一番处置,前后历时不过三天。是本朝除“抬庙号”事件之外,朝堂上最大的一场风云变幻。

但与前事不同的是,这次景隆帝没有依靠太后、老臣或是其他什么外在力量,仅仅是以他一个人的筹划与打磨锋利的“爪牙”,在很多人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闪电出击、雷霆万钧,拿下了压倒性胜利。

被圈禁在家的焦阳与王千禾,第一天就心慌意乱地叫人给太后偷偷递了消息。

太后闻讯后,大为惊愕,怒而起驾前往御书房,要找皇帝论一论道理和礼法。

皇帝不在御书房,內侍说,皇爷去养心殿了。

凤驾又转去了养心殿,皇帝又不在。內侍说,皇爷正在视察失火后重建的坤宁宫。

太后铁青着脸,命侍卫立刻去坤宁宫,看皇帝到底在不在。过了半晌,侍卫回复,果然又不在,说皇帝视察过坤宁宫觉得没什么问题,转道去御马监视察武骧、腾骧左右四军。

如此波折再三,一个白昼过去了。

次日,太后凤驾未起,先命侍卫们各个宫跑过去,务必拦住皇帝。却不料皇帝根本不在宫中,据说因为头疾发作,出宫寻医问药了。

“他这是故意对我避而不见啊!我的好儿子……好儿子!”太后银牙咬碎,玉案拍碎,也没法把皇帝从某个藏身的犄角旮旯中拍出来,更无权直接下懿旨插手这个案子。毕竟君王尚在位,后宫不得干政,哪怕是君王的亲娘,想要影响政事,也得用迂回手段,明面上绝不能显露。

太后不甘心辛苦筹划打了水漂,便召见了沈柒,希望能从这只最锋利的爪牙着手。

传旨內侍到了北镇抚司,沈柒身为掌印堂上官当然无法避而不见,但他更为直接——不受懿旨。

理由很简单,也很令人吐血:“臣虽为扈卫,但也是外臣,且年轻力壮,未奉圣命便受太后召见,非但于礼不合,也容易引人非议。臣鄙陋如地上泥,不敢使太后履底蒙尘。”

——没错,我是皇家的鹰犬,但我也是个年轻的壮男,没有皇帝允许,受召觐见太后你这么一位孀居多年的寡妇,万一有人说三道四,损害了太后的贞洁名声,甚至只是弄脏了太后的鞋底,都是我这个尘泥的错。

內侍满身冷汗地把原话带到后,太后的脸色仿佛龟裂了好几息,面青唇白地几乎厥过去,将茶壶茶杯狠狠扫到了地上:“沈柒这狗奴才竟敢这般羞辱我!好哇……这就是我儿子养出的一条好狗!”

太后气结,但又能如何?难道能派慈宁宫的侍卫打上北镇抚司,把锦衣卫给抓过来按宫规处置吗?

儿子不买她的账,她在前朝就几乎寸步难行,太后终于意识到了这一点,也含怒想起来——她还有一个儿子。

豫王奉太后急召,匆匆赶到了慈宁宫。

太后劈头就问:“你们兄弟俩是不是想把我气死?倘若是,不用费这老大劲,我一根白绫吊死在奉天殿,好叫你们成就忤逆不孝、逼死生母的万世骂名!”

豫王大惊跪地,抱着太后的双腿哀告:“母后万万不可!但凡儿臣说话、行事有任何不当之处,母后尽管打骂教训,无论如何不能起轻生之念啊!否则儿臣万死难辞其咎!”

太后见小儿子如此,稍微消了点气,说:“你大哥在前朝闹出那么大的动静,一下子收拾了百余名官员,弄得朝堂上人心惶惶、怨声载道,这事你知道罢?”

豫王一脸茫然:“什么?还有这等事,儿臣着实不知……”

太后气道:“你平时三天两头往宫里跑,不是到我这里来卖乖讨好,就是去和你大哥闹别扭,朝会你也站班,政事你也参与,如何会一无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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