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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山孝陵,神宫门前。

朱贺霖看着面前应召而来、跪地效忠的将领,还没从意外中回过神来。

苏晏上前托了一把梅长溪的手肘,对方顺势起身。

“没想到啊,挽着裤腿插秧的农夫,一晃变成了卫指挥使,梅大人这是在捉弄我们么?”苏晏笑问。

梅长溪有些尴尬地答:“下官绝无此意。孝陵卫与别的亲军二十六卫不同,平时隐于市野,囤田自耕,百余年来代代相承,一贯如是,那日并非我等捉弄小爷与苏大人,万望恕罪。”

朱贺霖摆手道:“无罪无罪,是小爷自愿要下田帮你们插秧的。”

苏晏招呼他们进旁边的具服殿详谈。

三人落座后,苏晏叹道:“看来只有我是最被蒙在鼓里的一个。锦囊明明在我怀中揣了一整年,结果我却连里面是什么都不知道。”

朱贺霖忙解释:“不是小爷不愿将那张密旨给你看,实在是……哎,反正都到这份上了,把这个秘密告诉你也无妨。”

开国初,太祖皇帝建立亲军二十六卫,负责护驾左右、宿卫宫禁。这二十六卫只听命于皇帝,五军都督府与兵部无权调动。

后来,内阁相权逐渐坐大,历任皇帝在与文官体系的博弈中,兵权逐渐流失。尤其是金吾、羽林等十九卫,因为掌的是皇城的值守巡警,由五军都督府接管。

到今上继位时,由皇帝直接统领的、比较灵活机动的,也只有锦衣卫与腾骧四卫了。

其中锦衣卫约八千人,腾骧四卫有四万余兵马。

这些都是放在明面上的。

朝堂上下皆以为,锦衣卫与腾骧卫是皇帝的利器,但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是,皇帝手里其实还藏有一张真正的底牌。

那便是平时隐、乱时出的孝陵卫。

这张底牌是只属于皇帝的秘密武器,只有当储君以正当手段继承帝位时,才会从上一任皇帝口中得知启动的方法。

苏晏听到这里,诧异道:“既然新君继位时才会传授,皇爷为何在一年前就将锦囊交予我?莫非那时就料到了小爷会有今日之困境?”

朱贺霖也百思不得其解:“父皇春秋鼎盛,传承之事远在数十年后,我也想不通,为何父皇会突然将孝陵卫的秘密告诉我。或许……他在京城遇到了什么特殊情况,不好调动明面上的锦衣卫与腾骧卫,所以才打算出动孝陵卫?”

苏晏立刻想到了昨夜接到的“废太子诏书”,更加怀疑那是一封伪诏。

京城一定出了大变故,足以翻天覆地的那种。而皇爷早在一年前,就有所预感和布置,所以才未雨绸缪。

朱贺霖赞同他的这个推论。

梅长溪则说:“何等绸缪都与孝陵卫无关。我身为指挥使,只认天家信物。无论是哪位皇子,只要能召唤出孝陵卫,梅某就奉他为下一任的君主——除非君主不信我、不用我,那就另当别论。”

朱贺霖对他颔首:“小爷当然信你。父皇密旨上说了,南京梅家,自开国起就担任孝陵卫指挥使。第一任梅指挥使是大铭开国长公主的儿子,如此说来,你我虽不算同气连枝,亦是血脉相通,将来也必能君臣相得。”

苏晏为太子的这番话暗暗点头:小朱待人处事越发成熟圆融,懂得收服人心了。

果然,梅长溪深受感动,起身抱拳:“太子殿下信重梅某,不以为外人,梅某必报以赤诚忠心。”

朱贺霖反问:“有多忠心?”

梅长溪被问得一怔。

朱贺霖紧盯着他,脸色微妙:“跟着小爷造反呢,敢不敢?”

苏晏:“……”

刚夸的你什么?啊?你就给我胡说八道!这不让人省心的崽儿!

他正要开口救场,朱贺霖不动声色地按住了他的手背。

于是苏晏闭了嘴,静观其变。

梅长溪错愕过后,一脸惊疑不定,纠结片刻后,忽然云开雾散地笑起来:“小爷险些将我绕进去了!能拿到孝陵卫的虎符,就说明小爷是皇爷认定的继位者,那么跟着小爷能造谁的反?自己的反么?”

朱贺霖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朗声笑道:“开个玩笑而已。全因我未接到回京的诏命,又担心京城出事,想要冒着抗旨的罪名回北京,只不知你愿不愿助我,故而有此一问。”

抗旨回京?梅长溪心中有些踌躇。

这是掉脑袋的大罪。倘若只是自己一人,跟着太子出了事也认命。可他身后是三千名孝陵卫的战士,他们有家,有父母妻儿,自己如何能以一念定他们的生死?

“……小爷可想过,派人去京城打探一下,究竟是什么情况?”他建议,“非我惜命,是为了小爷的回京之举不被朝野上下质疑。”

“来不及了。”朱贺霖道,“你可知,昨夜有人冒充锦衣卫来传伪诏,意图刺杀我。”

梅长溪大惊。

-

夜雨初歇,屋顶上的积水从檐角沥沥而下,滴在走廊外的大缸中。

在拂晓的熹微天光中,沈柒用刀鞘拨开半掩的院门,踏进了钟山陵庐。

——映入眼帘的,是满地横七竖八的尸体,连地面雨水都被染红,血海一般。

整个庭院一片死寂,如同废墟。

他身后的石檐霜惊道:“如何死了这么多锦衣卫?太子呢?”

沈柒皱了皱眉,用刀鞘将脚下一具尸体翻过来,吩咐:“搜身,找出腰牌。”

两名缇骑上前,将尸体内外搜了个遍,回禀:“没有腰牌。”

“看此人衣着打扮,至少是个千户,外出办事,不可能不带腰牌。除非……”沈柒眯起了眼,“他们不是真的锦衣卫。”

石檐霜接连问:“不是锦衣卫?冒充的?所以这是被太子的侍卫杀了?”

沈柒吩咐:“一个个搜过去,看能不能找出这些人真实身份的线索。”

北镇抚司中最精于侦缉的探子们当即开始对尸体逐个搜查,片刻后,果然发现了线索——其中一具尸体身上,戴着形状奇特的木牌子,上面有雷击烧焦的痕迹。

还有曾经装过诏书的空盒子、细颈黄金小酒瓶,也在泥水中被找到,一并呈给了沈柒。

沈柒嗅了嗅瓶中酒气,很肯定地说:“酒里掺了鹤顶红。”

石檐霜翻看着那个空盒子:“像是宫中用来传诏的盒子……里面的诏书呢?”

“诏书可能在太子手上。”

“太子……接完诏书,把传令的锦衣卫杀光了?”石檐霜大惊失色,“这是想造——”他猛地将最后一个字咽回去,为此打了个响亮的逆嗝。

沈柒冷笑:“未必。你看这个。”他给石檐霜看那枚系着细麻绳的木牌子,“这是雷击木,上面刻着保佑平安的咒文。据我所知,只有庆州一带的人,会佩带这种雷击木作为护身符。”

“庆州?”石檐霜边打嗝,边道,“塞外啊,这也离得太远了罢。而且庆州不是早就沦陷在鞑靼手里了,庆州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沈柒只回答了两个字:“卫家。”

石檐霜恍然大悟:卫家的庆州军!

——没想到,卫家投奔大铭二十年,竟还私藏了一支庆州军!

——派人冒充锦衣卫传诏,还带着毒酒,卫家这是狗胆包天,想谋害太子?

——谁给卫家的胆子,谁视太子为眼中钉肉中刺……

石檐霜打了个激灵,不敢再深想,将求告的眼神投向拿主意的上官。

沈柒眼下担心的不是太子,而是苏晏。

陵庐与南京城离得这么近,苏晏又与太子亲厚,这次的刺杀,会不会殃及到他?

沈柒握紧了拳头,下令:“你们以陵庐为中心,向周围搜寻太子的行踪。如遇敌袭,立即示警。”

缇骑们应诺后,分为几个小队,四散而去。

石檐霜见上官脸色不好,安慰道:“看尸体和打斗的痕迹,还很新鲜,太子一行人应该刚走不久,很快就能找到。”

沈柒正要开口,忽然听见一声尖锐的哨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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