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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离京城尚有百余里,锦衣卫的奏报便已呈至雕龙描金的案头。黄昏时分,苏晏刚踏进城门,就接到了传召他入宫的口谕。

传谕的是老熟人,从东宫小內侍升任了掌印少监的富宝。

富宝与朱贺霖同龄,如今也长成个十七八岁青年,曾经的澄澈与稚气从他身上淡去,当他站在车门外仰脸笑望苏晏时,苏晏依稀感觉到了“岁岁年年人不同”更深刻的涵义。

——很多时候,成长会让人变浑浊,然而浑浊亦是为了生存。

富宝在苏晏面前举止谦恭,态度殷勤,比毛崽子多桂儿更像蓝喜的干孙子。苏晏与他寒暄了两句,微笑问道:“皇上召得这么急,可是出了什么事?”

富宝赔笑:“苏大人回京,就是一等一的大事。皇上如隔三秋的心情,还望大人多多体谅。”

苏晏连声道不敢,又问:“可否先让我回家沐浴更衣再进宫面圣,以免失了臣礼?”

富宝道:“宫中早已依着大人的身量备下各色衣物,温泉浴池任君选择,莫让皇上久等啊。”

苏晏没辙,只得沿着正阳门大街径直往北入宫。

马车与驾车的荆红追在午门前被拦住,荆红追以眼神示意:大人可需我陪同?

明着陪,他敢闯宫;暗着陪,他能瞒过所有禁卫军的耳目。端的看他家大人如何吩咐。

但苏晏只是轻轻摇了摇头,说:“阿追,你先回家等我。好久不见小北了,你和他叙叙旧,也问问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京城发生了什么大小事件。”

苏大人没说会不会回家吃晚饭,意味着有留宿宫中的可能性。然而大人也并未露出忧虑之色,没叫他暗中保护,说明自有应付小皇帝的法子。两人的默契已近乎心心相印的地步,荆红追闻言点了点头,将一只小小的木质哨笛放在苏晏掌心:“这是我在回京路上削的,音色特殊,能使皇宫屋脊上栖息的群鸟惊狂飞旋,远远的便能看见。大人今后就带在身边,以防万一。”

阿追的一番心意,苏晏自然不会拒绝,他将哨笛贴身收藏好,随富宝入了宫。

沐浴更衣后,苏晏来到御书房,见到了一身烟霞色团龙常服的朱贺霖。

朱贺霖爱穿红。红是储君色,他幼年时穿惯了,而红色又出奇地衬他的气质,丝毫不显女气,反而分外英气勃勃。

苏晏进入殿门的第一眼,就不由自主地被这袭明艳的色彩夺去视线,下意识地想:才两个月不见,小朱又长大成熟了不少啊!

朱贺霖放下奏本,抬头看他的瞬间,似乎想要离座向他奔来,一如往常的每次见面。但微抬的上半身很快又沉了下去,他像个威仪有度的帝王那般,朝入殿的臣子招了招手:“不必行礼,过来。”

烛光中,苏晏恍惚看见了暌违已久的景隆帝朱槿隚,唇边挂着恬静而深邃的笑意,在庄严的御座后,在夏日的莲池边,在元夜的城楼上,朝他招手。

他脚下微晃,从瞬间的幻觉中挣脱出来,咽下喉内酸涩,怀着复杂的心情一步步走向年轻的新君。

“别站着,过来坐。”朱贺霖拍了拍罗汉榻宽敞的椅面,面上洋溢着愉快的笑容,仿佛两人之前的争执、矛盾、不告而别与千里追踪,从未发生过。

苏晏隔着炕桌坐下来,屁股底下硌到了什么,摸出来一看,是一枚西洋棋的黑相。

“这是……以前我们玩过的那副棋?”

朱贺霖颔首:“对,从东宫带过来的。是你亲手画的图样,我吩咐匠人打造,皇宫里的第一副西洋棋。”

苏晏捻动指间棋,怀念地吁了口气,将棋子放在桌面:“五六年了,棋身的涂漆都旧了,皇上还留着它。不如再打套新的。”

朱贺霖含笑道:“衣不如新,人不如故。这棋与人一样,旧的才有手感。”

苏晏假装听不懂言下之意,从怀中掏出一叠信封、信纸放在桌面,说:“这是我在豫王府搜到的辽王来信,以及从废稿中誊出来的豫王回信。”

朱贺霖并不翻看证据,而是先问他:“你的结论是什么?”

苏晏深吸口气,平静而坚定地答:“豫王并无反意,犹有忠君报国之心。”

朱贺霖沉默片刻,指尖在桌面轻轻叩击。苏晏霍然发现,连这个沉思时的小动作都像极了他的父亲,景隆帝朱槿隚。

很像,但终究不是……苏晏意识到了什么,一股疼惜涌上心头,忍不住低低地唤了一声:“贺霖——”

朱贺霖淡淡地笑了一下,“豫王的事,清河继续说。”

苏晏压住翻涌的心绪,定了神后继续说:“皇上看过这些信便知,辽王的确心怀怨望,试图鼓动豫王,联手图谋不轨。但豫王并不为所动,所回之信皆是顾左右而言他,甚至因为不堪其扰而数度调侃捉弄。”

朱贺霖抽出一张信纸浏览,嗤了声:“也就辽王有勇无谋,脑壳里长的都是肉疙瘩,换作卫王或是宁王,早就看出这字里行间的促狭之意了。”

苏晏并未亲眼见过这些被削藩的亲王们,但之前也从锦衣卫的档案中对其人的脾气秉性得窥一斑,知道辽王暴躁、谷王庸碌、宁王病弱,卫王神神道道,便笑道:“这四个兄弟,想必豫王一个都瞧不上眼。”

“那他瞧得上谁?”朱贺霖反问。

苏晏略一沉默,起身走到殿门口。候立的小內侍躬着身,把捧在手上的木匣递给他。苏晏捧着木匣回到罗汉榻前,在炕桌上打开,取出一顶兜鍪来。

这是一顶镶嵌着六甲神的黄金头盔,盔身残旧,多有破损,像是利器劈砍所致。

朱贺霖仔细端详后,赫然想起宫中收藏的帝王戎装图,失声道:“这是父皇随皇祖父北征时,曾经用过的头盔!六甲神还是登基后镶嵌的,后来这头盔就不知所踪了。你是在哪儿找到的?”

苏晏道:“在豫王府的密室里。他把这金盔,与自己少年时戴的银盔同收在一个抽屉里,时时擦拭。有次他喝醉了酒,还抱着金盔大哭了一场。”

朱贺霖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睛——这个小动作犹带着年幼时的情态,令苏晏倍感亲切,差点伸手去揉对方的脑袋。朱贺霖顺势握住了他伸到半途的手:“我那四皇叔竟然也会哭?还有,他不是千杯不倒,那次如何就喝醉了?”

苏晏没有抽回手,任由他握着,轻声道:“豫王不是醉给了酒,而是醉给了愁闷。他并不知道皇爷尚在人间。”

朱贺霖怔住,良久后方才喃喃:“他是父皇一母同胞的兄弟……”

“我想,在世的亲王虽多,可皇爷心里也只把豫王一人当亲兄弟吧。”苏晏感慨。

朱贺霖正色说:“我知道你的意思,想劝我信任他。但你也知道,帝王的信任绝不能轻付。”

“我知道,所以希望皇上给他一个证明自己忠诚的机会。”苏晏从怀中又掏出一份写好的奏本,递给朱贺霖。

奏本封面的五个字,笔迹灵秀飘逸:《靖北定边策》。

朱贺霖接过来,一页页仔细翻看,眉头忽而紧皱、忽而舒展,嘴角紧抿着。最后他合上奏本,沉声道:“这个机会,给得有些大了。”

苏晏温声解析:“其实也不算太大。昔日的靖北军早已四散,化入各军。如今这十万兵马,又不是他亲手练出来的私军,豫王只是带兵打仗的将领,兵权仍在朝廷。”

朱贺霖道:“你不知道他的可怕之处……只要上了战场,他就是万人瞩目的焦点,是一杆高举的不败旌旗。豫王此人,似乎天生就有凝聚军心的能力,兵士们会很快倒向他。”

“这是皇爷告诉你的?”

朱贺霖点头。

“皇爷还说了什么?”苏晏又问。

朱贺霖回忆片刻,缓缓道:“父皇还说,一军之将能统百万雄兵,一国之君却能牧亿万子民,故而为君者,要有容人之量,更要有用人之道。”

苏晏用拇指无意识地揉摩着他的手背,轻声道:“皇爷说得对。至于豫王这个将领,皇上只需考虑三个问题——好不好用?敢不敢用?用后又待如何?”

朱贺霖再次陷入沉思。这回没用多久,他便抬眼直视苏晏,正色道:“好。敢。能放便能收。”

不等苏晏回话,他又补充道:“朕可以给豫王一个自证忠诚的机会,但也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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