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鸣书屋mfshuwu.com

他穿过北漠的风雪,穿过冥冥中的定数,直接撞在了一面雄壮宽阔的胸膛上。

胡古雁的咆哮声在此时传至二人耳畔:“阿勒坦——抓住他!他是个铭国奸细!”

三军主将、北漠圣汗阿勒坦正裸着上半身,站在河岸下,将积雪揉压成结实的雪团,搓洗身上沾染的血迹。突然,盘旋在头顶的几只鹍鹤与矛隼狂飞乱转,发出尖利凄惨的鸣叫声,像是受了什么看不见的重创。

阿勒坦循声抬头望去,正觉得蹊跷,河岸上一道青色人影就朝他直直坠了过来。

袍袖当风。阿勒坦依稀嗅到一缕似曾相识的气息,仿佛曾在辗转的迷梦间、在破碎的记忆里萦绕过千百次,于是极短暂的一晃神,任由对方扑了个满怀。

苏彦在海绵裹铁的肉墙上撞得头昏,整个人滑落在地面,下意识地抱住了对方穿着长裤、马靴的腿。然后他晕乎乎地仰头——再仰头看——在满心震撼中彻底愣住了。

他从未在现实中见过如此雄壮魁梧的男人,不仅身形高大如天神,更兼一身当世罕见的深色皮肤——那是一种十分奇特的肤色,比茶褐深,比炭黑浅,油亮而有光泽。

在那身深色饱满、块垒分明的肌肉上,大片大片地铺展着血红色刺青。刺青呈现出一棵巨树的形态,树冠茂盛,气势恢弘,枝杈向胸口、后背攀爬蔓延,除了双肩之外,几乎占据了整个半身;树根也由腹部延伸至裤腰之内,更显姿态雄伟。

而在没有刺青的肩头,雪白浓密的长卷发如云层般披散下来,被金环与绿玉”珠串点缀。

苏彦赫然发现,对方的金环不止扎在发辫间,还扎进了胸前的两点……黄金ru环衬着黝黑肌肤,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异域风情。

这踏马哪来儿的黑皮猛男,还是黄金瞳……苏彦盯着对方俯视他的脸,鬼使神差地想,这张荷尔蒙爆棚的脸拿去前世的时尚圈,还不被那些世界顶尖的造型师、摄影师、服装设计师,以及各大娱乐媒体、资本大鳄捧上天去!

阿勒坦低头看着仰望他的那张脸,不知为何,第一反应竟是担心自己异于常人的形容会把对方吓坏。

毕竟他用神树果实的汁液敷遍全身,解了“边城雪”的剧毒后,肤色就变得暗如妖魔,而中毒导致的白发又无法恢复原样,除了打心眼里崇敬他的瓦剌部族,与慑于武力而不得不臣服的北漠其余诸部之外,许多中原人见到他的第一眼,就如同见了鬼一样吓得惊慌失措,甚至尖叫不已。

可他却没有在面前这张明显中原长相的脸上,看到任何受到惊吓,或是恐惧厌恶的神情——对方望向他的眼神甚至是惊喜的,充满了干干净净的欣赏与赞叹。

阿勒坦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几乎要触碰到面前这个年轻男子的发丝,才蓦然发现对方的一头青丝被胡乱削成了旁逸斜出的短发,湿漉漉地贴在鬓边与脑后。

他忍不住皱眉,用一口流利的、尾音略微带卷的汉语问道:“削得这么短,如何束发带?”

老天爷,终于在这群野蛮人大军里遇到一个能无障碍沟通的人了!苏彦感动不已……不过,他说发带?为什么突然提到发带?

苏彦下意识地看向对方抬起的左手臂,见深色皮肤上缠绕着几圈两指宽的墨绿色竹纹缎带,倒是颇有点像中原头饰。于是他接口说道:“短发肯定是束不了了,绑在额头上做个运动发带……呃,做个抹额还行。”

阿勒坦忽然生出一股莫名的冲动,想将这条三年来从不离身的发带,亲手绑在对方的前额上。他的指尖刚触到左手臂,登时清醒过来,冷声道:“你是什么人,为何突然出现在此?”

河岸上方,胡古雁捂着仍在眩晕耳鸣的半边脑袋,咬牙道:“他是我的奴隶。方才被我发现他身怀军机密报,疑似铭国奸细,正要严查,一时不慎被他逃了出来。”

“……你的奴隶?”阿勒坦转头看向先汗虎阔力的养子,他名义上的兄长。

“对。”胡古雁有些敷衍地欠了欠身,“这小子冲撞圣汗,罪上加罪,还请交由我处置。”

阿勒坦又转脸用汉语问苏彦:“你究竟是他的奴隶,还是铭国奸细?”

苏彦松开手,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大声说:“我不是任何人的奴隶,也不是什么奸细!都说了这身衣物和衣物里的东西都是我从战场尸体上扒下来的!”

河岸上逐渐围了不少看热闹的兵士。胡古雁被当众反驳,颜面受损,瞪着苏彦的眼神里凶光更甚。他按捺住把人撕成碎块的冲动,忍怒说道:“阿勒坦兄弟,律法规定奴隶是其主人的私人财产。这小子若真是奸细,我自会砍了他的脑袋,挂在营帐门外示众。”

苏彦被他的恶毒语气激出满背寒栗,正要再次开口为自己争取生机,方才胸口被踢伤的地方猝然剧痛,提上来的丹田气带着血沫,猛地喷了阿勒坦一身!

他以衣袖捂嘴呛咳,另一手很是歉意地去擦喷在黑皮帅哥腹肌上的血点子,却听见周围士兵倒抽了一口冷气——

完了完了,这小子死定了!

他竟敢触碰圣汗的刺青……上次试图这么干的人,被圣汗直接拗断了两条胳膊!

这下不用胡古雁台吉处置,圣汗说不定会亲手把他的脑袋拧下来!

人群中充斥着细细碎碎的窃窃私语。

阿勒坦低头看那只揪着衣袖来回擦的手,感觉自己腹部被血迹溅射到的刺青一阵阵烫热起来。他陡然捏住苏彦的手腕,按在对方前额,迫使其对自己行了个覆额礼,然后对河岸上的胡古雁沉声道:“他想认我为主。胡古雁兄弟,我拿一千匹上好战马交换这个奴隶。”

圣汗乃是北漠共主,看中什么东西,哪里需要交换?不过给他这个养兄三分薄面而已。胡古雁心头暗恨,又不甘就此罢休,便扬声道:“这小子细皮嫩肉,好操弄得很,对我而言可不止值一千匹战马。再说,我也不缺马。”

周围士兵们再次倒抽了一口冷气!

阿勒坦眼底勃然蓬出两簇怒火,声线更低沉了:“阿尔泰山最南端的那口矿,归你!”

围观的兵士一片哗然。苏彦则是一片茫然:说什么了……这些人在激动什么?

那可是一口富金矿!胡古雁的愤怒化为狂喜,不假思索地道:“一言为定!阿勒坦我的好兄弟,这小子从头发丝到脚趾头都是你的了!”

阿勒坦盯着苏彦,峻声问:“你还有什么东西在胡古雁那里?”

苏彦不知他为何忽然对自己态度转冷,既然问了,就顺水推舟把东西要回来:“一架形状像蝎子的小弩,一把匕首,一块玉佩,一个火镰,一件貂裘披风,还有……落在营帐里的木哨子。”

阿勒坦对胡古雁重复了一遍。胡古雁怀着微妙的恶意说道:“行,都还给他。还有那个装情报的木筒——圣汗可知,敌军在云内城附近设伏,就是因为这小子传了消息?”

这话一出,周围士兵们看苏彦的眼神就不对劲了,犹如群狼狞视。苏彦直觉那个叫胡古雁的家伙说了什么对他很不利的话,但他吃亏在语言不通,无法发挥自己铁齿钢牙的长处,只得无奈看向场中唯一能沟通的黑皮帅哥:“他胡说八道。我刚差点把他眼睛戳瞎了,他报复我来着。”

胡古雁冷笑着扔过来一团小纸条。

阿勒坦抄手接住,展开一看,流金双瞳被低垂下来的白色睫羽覆盖。他抬眼再度望向苏彦时,目光中多了一股冷意:“我便是阿勒坦。”

“……哈?”

“你在密信中,让敌军于云内城设伏击杀的阿勒坦。”

苏彦愣住。

——吾命休矣!他在心底呐喊,冤家路窄,债主与背锅侠狭路相逢,怎么办,怎么办!

众目睽睽,此时此刻想要保住小命,唯有示弱,唯有求饶,然而并不想丢这个脸……苏彦急中生智,剧烈咳嗽后再次喷出一口鲜血,顺势往前一栽,选择人事不省。

阿勒坦低头看着再次被外人血液污染的刺青,胸膛上下起伏。他把苏彦拦腰挟起,走上河岸,朝越来越多的围观者喝道:“还不滚回去,该休息的休息,该警戒的警戒?”

圣汗发话,北漠骑兵们赶忙一哄而散。

望着阿勒坦于隆冬寒风中泰然裸着半身,臂下挟一人走向王帐的背影,胡古雁神色数变,最终将一切情绪都压了下来,无声地道:走着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