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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处军营,他睡得警醒,半梦半醒之间陷入一片迷雾。

迷雾中依稀有邪恶的黑影晃动,很快化作漆黑黏腻的触手缠绕住他,越勒越紧,要将奋力挣扎的他拽下深渊。

皮肤上的刺青滚烫如炭火,神树的枝条亦在黑影的侵蚀下晃动挣扎,却始终无法突破钳制。

天在旋转抽搐,地在摇撼颤抖,一个陌生的声音如闷雷在天际炸响:

“——他最后一程毒发了,怕是熬不过!”

周围响起了北漠语,七嘴八舌,是侍卫们的声音:“阿勒坦不会死的,他是黄金王子,是神树之子!”“神佑卫拉特,神佑阿勒坦!”“神佑阿勒坦!”

的确,他一出生就被族里长老们认定是神树之子,拥有与生俱来的尊贵与神圣。他也始终恪守这份尊荣所带来的责任,从小就拼命学文、习武,带领族人狩猎、作战。

他甘愿接受神树带来的疼痛——那么大的一副刺青,换作旁人至少也要分次刺上半个月,将疼痛化整为零地分担给每一次。他却被五名刺青师围绕着,在半日之间完成了全图。

他并不确定自己能安然活到十九岁,在各种恶劣环境中屡次死里逃生,是否因为神树刺青的庇佑。但他却义无反顾地被这个身份重重束缚,为了不让任何人触碰刺青,他在最青春躁动的年龄也要强忍着欲望,等待萨满预言中那个命定的伴侣出现。

那个命定之人终于出现在他面前——尽管迷雾涌动,看不清对方的面容。

但他能感觉到对方的温度与重量,就像冬季覆雪的乌兰神山一样、像夏日初绽的扎蒙蒙花一样,庄重而轻盈地压在他身上。

他能感觉对方正在用力按住他痉挛的四肢,发出近乎绝望的呜咽,一颗颗热汗滴落在他赤裸的皮肤上。

他能感觉自己腹部流淌着另一个人的鲜血,那股血气渗入肌理,如甘泉滋润龟裂的土地,激发刺青染料中蕴含的药力,在死亡降临最后一刻,将流失殆尽的生命力死死锁在了他的体内。

他的心脏重新跳动起来,一下一下,由轻到重,渐次清晰。

周围语声嘈杂,惊叹、祈祷还是感天谢地,他并听不清。他拼尽全力只想睁开眼皮,去看清使他濒死还生的那个命定之人,哪怕只看一眼——

那人抚摸着缠绕在他手臂上的发带,发带末端垂落下来,竹叶形状的玉片相互敲击着,发出极轻微的清响。

他仍睁不开眼,却听见耳畔一个轻轻的声音,像恳求,又像命令:

“阿勒坦,活下去。”

那一刻,他迸发出前所未有的强烈愿望——想要活下去,想要睁开眼,想要看清那张脸,想要紧紧拥抱神树恩赐的伴侣。

沉重的眼皮终于睁开,他看见了镜面中的一张脸:白玉为皮,风流铸骨,含情在唇,桃花入眼……苏彦的脸。

——阿勒坦猛地睁开双眼。

幽暗宽敞的穹帐,一阵急似一阵的咳嗽从床角的地上传来,被毡毯捂得沉闷,却还是无法被帐外呼啸的风雪声掩盖。

剧烈咳嗽声到最急促时戛然而止,随即是死一样的沉寂。阿勒坦骤然心惊地跳下床,光着脚冲到一团毛毡堆前,把他的小狐狸连窝一同端起,紧紧抱在怀中。

从毡毯的缝隙中露出苏彦蹙眉闭眼的半张脸。阿勒坦掌心虚握在他后背拍打几下,没有动静,心急之下用了些力道,终于听见哮喘似的一声抽气声,紧接着又是一串咳嗽,这下心头大石才落了地。

苏彦将前额抵在他的胸膛剧烈咳嗽,在半睡半昏迷中难受到了极点。

阿勒坦只觉胸口触到的皮肤冰凉,连忙将雪狐皮毛制成的裘被又给裹了一层,抱着苏彦倚坐在床头。他躯体魁伟,苏彦窝在他胸腹间,犹如睡在肉身的床上,浸泡在热而鲜活的气息中,又兼倾斜着上身,咳嗽便慢慢减轻了些。

“……回家……想回家……”

阿勒坦听见怀中人的呓语,持着刀箭、覆着甲胄的一颗心,心底最柔软的某处被这把最虚弱的匕首刺中。

缀满金玉的白色长发垂落下来,北漠圣汗低下头,用嘴唇极轻地触碰了一下苏彦的前额,沉声道:“我的乌尼格……阿勒坦所在之处,便是你的家。”

怀中之人是否就是梦中赠予他发带的男子?是否就是能解他血毒的命定之人?两个月后的死期是否真的会降临?这些迫在眉睫的疑问,忽然就变得不那么催人了。

向西翻过阴山,回遥远的瓦剌本部肯定来不及,而离此最近的大部落……不,那里也不一定能备齐药材,得渡过和林河往北走,去到曾经鞑靼王庭的所在地,由汉人建立起的都城——旗乐和林。

大约七日行程,若是急行军,三日夜或可抵达,只是若要顶着暴风雪赶路,极为艰难。只能祈祷天亮后风雪能停歇或是转弱。

阿勒坦仰头望向穹顶。毡帐中看不见夜空,但他的视线仿佛穿越风雪,祈求地望向长生天上的诸神,喃喃地吟诵起萨满神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