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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勒坦伸手,指尖触摸苏彦额上的眉勒。

它本该是浅青色的,缎面上暗纹如竹,有人用它将两侧鬓发束在脑后,于是末梢的竹叶玉坠就垂落在青丝上,走动间互相敲击……阿勒坦忽地想了起来,耳畔恍惚听见清凌凌的脆响,如石上清泉。

他想起来,在雨夜的荒村破庙,篝火映亮了青衣士子的脸——神情坦荡,又带点赧然地对他说:

“在下还有个不情之请……能不能摸一下你的刺青?”

火光中,的的确确是苏彦的脸!

——如果那人就是苏彦,那么苏彦又是谁?

真的只是一个为了逃避科举而游历天下,误入战场的普通中原书生吗?还是如苏彦自己所言,是个借尸还魂的死人?

在两军交锋的阵前营地,在暴风雨后的冰雪河岸,兀然出现在他眼中,从天而降般撞进他的怀里,真的只是个意外吗?

……但此时此刻,这些并不重要。

身份不重要,目的不重要,甚至连立场也不重要——他是阿勒坦,而他是乌尼格,这就够了。

阿勒坦拉开胸前衣襟,将山峦一样雄伟起伏的肩臂与胸膛从两层皮袍中脱露而出,任由上半身的衣袍袖管垂落在胯侧。他的颈上挂着纹饰繁美的黄金项链,镶嵌着祖母绿的菱形坠子垂落在刺青的树冠中央,仿佛神树之心。

深色的皮肤,血色的刺青,黄金与绿宝石交相辉映,苏彦被这股视觉冲击力震撼,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将掌心按在了对方腹部的刺青上。

“是我的好摸,还是他的好摸?”

“——谁?”苏彦一愣,恍如梦醒,火燎似的收回手。

阿勒坦保持着半跪的姿势,向他缓缓倾身,声音低沉而略带沙哑:“门外那个阿速卫,你知道他名叫什么?”

苏彦脑子断线好几秒,才意识到对方说的可能是昨天那个被他摸了肚皮的混血侍卫,露出一抹尴尬的干笑:“不知道。那时我的手冻麻了,便拿他开个玩笑。怎么,他向圣汗告状了?”

“昨夜他向我谢罪。你知道我怎么对他说的?”

苏彦依稀记得进门前看到了那个混血侍卫跟在后面,意味着对方没因为这事掉脑袋,也没受重伤,暗中松了口气:如果因为自己当时脑子发浑,为了验证这具皮囊的取向而伤及无辜,那可就着实害人不浅了。

“是我一时无聊拿他取乐子,圣汗明辨是非,自然不会对一名不敢还手的亲卫太过苛责。”

阿勒坦道:“我对他说,如果是他摸的你,我会砍了他的手。如果是你摸的他……”

苏彦顿时紧张:“就砍了我的手?”

“他可以拒绝,可他没有。所以我罚他站完今日这班岗后,去负责看守俘虏,待到立功再考虑调回来。”

还好只是降岗。苏彦再次松了口气,咕哝道:“放心,我以后什么也不摸,就摸鱼。”

阿勒坦捉住他的手,又按回自己的刺青上:“你可以摸我。”

苏彦讪笑着,使劲往回抽手:“被我一个大男人摸多奇怪,还是找个女子来服侍的好……唔,圣汗这个年纪应该已经立过王妃,呃,是立过‘可敦’了,若是不曾带来,城中也多的是美貌贵女任凭挑选……”

阿勒坦松手,在他庆幸挣脱的瞬间,一把揽住了他的后腰,往前一带。

苏彦再次撞进了对方怀里,鼻尖磕在黄金项链上,鼻腔一阵酸涩,险些飙泪。

阿勒坦将下颌沉沉地压在他的前额,说道:“你答应过帮我解毒,你忘了?”

苏彦当然记得,然而眼下这副情景,怎么看也不像要解毒,倒像耍流氓。他磕磕巴巴地道:“方才在宫外,圣汗不是说过用……神树果实解毒?难道没成功?我着实不通医术,也做不出解药。”

“你想出尔反尔?”

“倒也不是……就是想弄清楚怎么回事。”

就是以你身心为药,来解我血毒。

但这冰冷无情的话,阿勒坦不想对着苏彦说。神树果实的药力太强,解毒同时所造成的性情改变、记忆缺失等后遗症,至今尚未恢复。他自己对这件事的前因后果都还不甚清楚,如何说得出口?

沉默片刻,他问道:“乌尼格,你愿不愿意相信我?”

苏彦想了想,觉得阿勒坦到目前为止并未做过任何伤害他、诓骗他的事,除开两人在某些观念上略有分歧之外(当然这也难怪,朝夕相处的家人、朋友尚且有分歧,更何况不同世界、不同时代),叫他挑不出什么毛病。

再说,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他相处最久、交流最多、受惠最大的人就是阿勒坦了,若是不相信对方,自己在这异国他乡还能信谁呢?

于是苏彦真诚点头:“我愿意相信圣汗是个光明磊落的人,不会恃强凌弱,亦不会仗势欺人。”

这并不是理想中的回答,但至少说了“愿意”。阿勒坦站起身,打开抽屉取出一支杆铃,端正地摆放在柜顶。

苏彦有些好奇:“这是萨满法器?”

“之一。”阿勒坦道,“是师父亲手为我打造,临别相赠。铃是从他使用一辈子的法器上拆下来的,而杆直接取用了神树枝干。你可知关于神树有个说法——‘一枝一叶即是本身’?”

苏彦对他口中的“神树”颇有些好奇,因为想起在某些民族、乃至不少国家的传说中,的确有着“世界中心是一棵巨树”的说法,包括中原神话中所谓连接天地的“建木”,也带有这种远古图腾崇拜的影子。

当然神话只是神话,苏彦猜测阿勒坦口中的“神树”即使存在,也不过是一棵寿命很长、体积很大的参天古树而已。至于果实能解毒,这不是很正常嘛?沿用至今的多少中草药,不都是树皮、草根、花瓣、果核?

——这是人家的民族文化、宗教信仰,得尊重。苏彦对自己说。

所以阿勒坦拉着他面向杆铃双双跪下,两腕交叉、掌心贴着胸口,像是要祭拜或许愿时,他并没有拒绝。

阿勒坦问他:“我说一句,你跟一句,可以么?”

苏彦不会说北漠语,但口齿伶俐、模仿能力强,一句句跟着发音,还是能八九不离十的,于是点头。

阿勒坦用最古老的卫拉特语言,郑重说道:“我,阿勒坦,面对至高的神树许愿。”

苏彦依葫芦画瓢:“我——”略为停顿,他举一反三,机(作)灵(死)地把“阿勒坦”换成自己的名字,“苏彦,面对至高的神树许愿。”

阿勒坦十分欣喜地看了他一眼,继续道:“愿与身边之人结为终生伴侣。”

苏彦:“愿与身边之人结为终生伴侣。”

阿勒坦:“将身体与灵魂都交付于对方。”

苏彦:“将身体与灵魂都交付于对方。”

阿勒坦:“长生天在上,日月星为证,请神树赐予我们永远的幸福。”

这句有点长,苏彦个别发音没咬准,但仍是字字清晰地重复完毕。

他还在竖着耳朵等阿勒坦说下一句,猜测着念完祷告后,是不是要掏草药做解毒药了,不料对方转身将他扑倒在地毯上。

苏彦吓一跳:“做什么?”

阿勒坦用自己魁梧的躯体将他圈在身下,手指抚摸他的眉眼与脸颊,像巨兽叼住了一只无处可逃的狐狸,用极尽控制的力道给它舔毛。

这下苏彦终于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心惊胆战地叫了声:“圣汗!”

阿勒坦用指尖挑开了他眉心上方的发带,哑声道:“叫‘额日’,或者……夫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