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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彦回到了位于黄华坊的苏府。

在他去年六月挂冠离京时,苏小北就奉命留守看家,闭门谢客,深居简出。十月他被朱贺霖寻回,起复原职,结果也只在京城短暂地待了十余日,又因豫王遭弹劾而匆匆赶往山西担任靖北军监军,苏府中又只剩苏小北一人打理各项事务。

当然,现在的苏彦即使知晓这些前情,也只是从阿追口中听说,尚未有共情。

苏小北过了个满怀牵挂的孤独的大年,终于在正月盼来了回京的大人,几乎要喜极而泣,却见大人回府时只与他随口寒暄几句,就回主屋歇息了。

对此苏小北既失望又难过,倒也不是受了什么委屈,其实大人对他的态度依然和蔼,但与以前比,总觉得少了那股子家人般的亲热劲,令他骤然难以接受,失眠了一整夜。

第二日他打起精神去伺候大人梳洗时,仍被大人客气地支开,只留下荆红追贴身伺候。苏小北心里堵得慌,强忍眼泪去向荆红追私下打听,问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事,以至被大人嫌弃。

荆红追安慰地拍了拍小北的肩膀,让他别胡思乱想,大人只是因为长途劳累,精力不济,歇息一阵子就好了。

苏小北还是觉得不对劲。他对苏晏太熟悉了,熟悉到能凭借本能,感应到大人与追哥有什么事瞒着他。但他与苏小京不同,知道有时不能刨根究底,更不会由着性子惹是生非,于是默默接受了现状,期待追哥口中的“歇息一阵子就好”尽快到来,好再回到亲如一家的幸福日子里。

因为神思恍惚,小北在煎药时往药罐里多倒了一把捣碎的药材,又在惊忙挽救时,失手将一包干花瓣打翻在地。

无奈之下,他只好拿着药方出门,去集市上的药铺寻了个郎中,将药方与一些糟蹋掉的药渣给对方看。

“是延胡索与红花。”郎中安慰道,“小哥莫担心,我这铺子里药材全得很,缺什么都能给你补上。”

苏小北这才放了心,站在药柜边上看伙计给药材称重。

待药材打包完毕,他付钱时赫然发现,放在手边柜台上的药方不见了。他在地面与周围找了一圈,没找着,又急又恼:“这年头,连药方也有人偷?偷去给他全家照方抓药吃一年!”

郎中见铺子里出了失窃案,连忙向客人赔不是,又说方才见方子开得精妙,有心记住,这下正好可以誊一份奉还。苏小北见这郎中态度诚恳,自己又赶着取药材回去重新煎,便只能作罢,拿着对方默出来的药方匆匆回府。

另一厢,大帽与领巾遮着脸的褚渊走出药铺,怀里揣着从苏府小厮手边摸走的药方,准备拿回去给主人过目之后,再觑个空隙悄悄还回去。

他架了一辆不起眼的运柴车,来到外城东的梧桐山脚,很快就消失在密林中。

褚渊穿过密林深处,进入架设于山顶湖泊之上的梧桐水榭,在廊下除去鞋履,步入茶室,朝盘腿坐在矮几之后的男子下跪行礼。

男子穿了身苍青色道袍,外罩御寒的银貂皮氅衣,半长不短的垂肩发难以束冠,便将额发向后梳了个光滑的背头,用细绳扎了一小束压在后脑乌发上,两鬓的发缕固定不住,任其随风轻拂肩头,更显得面容清俊,气质儒雅。乍一看好似隐士高人,再仔细观其眉宇与神色,一股凌云威仪浑然天成,又仿佛是个不世的君王。

正是借着开颅术设局假死,苏醒后隐身幕后的景隆帝朱槿隚。

褚渊呈上药方,恭敬地道:“皇爷,这是微臣从外出抓药的苏府小厮手里弄来的。臣打探到昨日苏大人进宫觐见,小爷不多时便召了太医。”

景隆帝接过药方仔细看过,眉头微皱,执笔快速写道:

确是汪春甫手笔。请应虚先生过来。

褚渊接旨后告退,须臾陈实毓随之从药室过来。景隆帝示意老大夫免礼,将药方递给他。

陈实毓浏览过方子上的十几味药——郁金、苏梗、青皮、乳香、茜草、泽兰、香附、延胡索、木香、红花、当归尾,颇为肯定地答:“老朽对内科只是粗通,但还是能看出这开方的手法出自太医院。此方具有行气祛淤的功效,适用于脑外伤所导致的气滞血瘀。”

“脑外伤?”褚渊吃惊道,“我在宫门外远远见了一眼苏大人,感觉无伤无恙啊,难道这药并非他自己在服?”

陈实毓捋须想了想:“有些脑伤从外是看不出来的,还有些症状并非当下显现,但可能会遗祸将来。”

景隆帝一推面前矮几,霍然起身,大步往室外走。

褚渊忙快步跟上,低声唤道:“皇爷?皇爷!”景隆帝转头瞥了他一眼,示意他准备车马。褚渊略为犹豫,还是开口问,“皇爷曾教导过微臣,敌明我暗是在混乱形势中破局的关键。臣斗胆上谏,目前绝非现身的好时机,万一被弈者发现皇爷仍然在世,定会怀疑那……那么之前所有布局就前功尽弃了!请皇爷三思!”

景隆帝脚步停滞,闭目不语,似乎内心也陷入权衡与挣扎,片刻后睁眼,指尖在褚渊抱拳的手背上写了两个字:暗中。

褚渊顿时明白,这是不让他想见之人看见他的意思,松了口气之余又有些心酸,叹道:“臣翻遍史书,未见皇爷这般多谋又重情的帝王。”

景隆帝自嘲地摇了摇头,无声地道:天子无情。

倘若有情,又怎忍心为大局瞒了清河这么久,明知他会因此伤苦,却仍按兵不动?说来还是这一颗被皇权帝业锤炼多年的心太过冷硬,纵已卸下肩头重任,仍无法放下所有,只求一个情字。

或许终有一日,他会放下所有,但不在此时,不在此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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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去花厅用膳之外,苏彦在寝室内窝了整整两天,不是睡觉,就是躺在床上翻看原主的藏书、信件,啥正事也不干,慵懒得像一只冬眠的虫子。

入夜荆红追来给他真气通络,也不劝他起床,反而说:“大人若是乏得厉害,明日我把三餐端进来?用完我拿煮沸的橘皮水熏一熏屋子,也就没味道了。”

苏彦笑问:“我要是懒在床上一辈子,你也不劝我振作?”

荆红追答:“大人想懒散就懒散,想振作就振作,哪怕躺久了筋骨松懈,也有我给大人按摩,有什么关系。”

阿追真是个大宝贝!忽然有些嫉妒原主。闪念过后,苏彦哂笑着丢下书册,伸了个懒腰跳下床:“缓过劲来,我好了,我又可以大干一场了……不是那个‘干’!你反应这么快做什么,把腰带给我系回去!今夜元宵,我们去街市上溜达溜达,算是过好春假最后一天。明日开始,我苏十二要重回大铭朝堂。”

荆红追已不是当初动不动就脸红羞涩的吴下阿蒙,闻言若无其事地系好腰带:“苏十二?大人莫非想起来了?”

苏彦拍了拍满被面的书信与册子:“想不想得起来不重要了,反正我已经摸透了这个苏清河的底细,怎么说呢……同道中人,吾辈不孤,哈哈哈!得,就冲这四年来他的勇气与举措,哪怕这具皮囊再弯,我也认了。”

荆红追从未见过他的大人笑得如此豪迈,但不知为何却觉得这副面目亦是其真实的一部分,与或风流、或睿智、或婉转的姿态同样令他倾倒——当然最后那一面基本只能在床笫间见识,而他已许久未摸到过大人的枕边。他忍得住,但也渴得紧。

苏彦穿好了外出的衣物,一把拉住荆红追的手腕:“阿追,走,我们去看灯。”

京城的灯没有前两年好看了。前年的鳌山灯会盛况空前,京城百姓至今仍津津乐道那场“海晏河清”的盛大烟火。去年因为国丧,灯会取消,省下的银子被苏大人拿去填补天工院的无底洞。苏大人尝到了甜头,上书提议朝廷节省非必须的用度,少搞些门面工程。今年新帝下旨,开源节流,先保证基础建设、民生工程与军费,把元宵灯会的总用度控制在五万两银子以内。

所以灯会不比从前辉煌,苏彦更觉得欣慰,兴致勃勃地拉着荆红追满集市乱逛,还买了两副今年时兴的面具来戴。他自己戴了张红眉尖嘴的白狐狸,歪斜地扣在脑门上,又给阿追挑了个古朴诡异的鬼神傩面。

两人边逛,边买了酒水小吃与不少杂什物件,全给荆红追提着。

他二人玩得开心,好容易微服出宫的朱贺霖亲自往苏府送来一车节礼,结果扑了个空,一肚子不高兴,带着侍卫去东市逮人。

结果满街都是戴着面具游玩的百姓,哪能一个个分辨过去?年轻天子郁闷地想起前年父皇在城楼前放的那一场烟火,直接把清河放成了一尾被兜进斗篷里的鱼,不得不承认还是老姜更辣人啊!

所幸朱贺霖的运气还是不错的,半个时辰后,在一家小吃摊子上发现了正在吃肉圆子馄饨鸡蛋头脑汤的苏彦。

他故意沉着脸走过去,往桌对面长凳上一坐,说道:“好哇,给小爷吃闭门羹,自己倒开开心心吃起了嘎饭,这像话吗?”

筷尖的肉圆子刚送到唇间,苏彦愕然抬脸:“皇……小爷?”

朱贺霖故意作态给旁边的荆红追看,握住他的手背把筷头拗过来,就着他的手,将那颗肉圆子送进自己嘴里,边嚼边说:“这家肉丸子不错,给小爷也上一碗头脑汤。”

又对荆红追斜眼道:“你吃够了没有?吃够了就自便,还想霸着主人家一晚上不成?”

荆红追只当他的话是秋风吹过耳,淡定地喝着碗底的汤。微服的御前侍卫们脸色却变了,杀气从推开的刀锋间弥漫上来。其中一人低声道:“抗旨不从,格杀勿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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