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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支利箭突然从黑暗中朝着楼夜雪激射而来,霍惇一惊,剑锋铿然出鞘,击落了箭矢。

人影从前方的夜色中浮现出来,强弓在手,三支连珠箭直指他们。

歇阳认出对方,惊道:“赫司!你没死?”

混血阿速卫赫司如攫食的鹰隼紧盯着他们,冷笑道:“我要是不将计就计,怎么把你们一网打尽?”

“你们先走!”霍惇持剑提气,便要飞身下马朝赫司扑去。

一直面沉如水的楼夜雪忽然伸手,拽住了霍惇的胳膊,用汉话说道:“既是要一网打尽,怎么不见伏兵?这位壮士若想放我们一马,我们承情,感激不尽,还望告知身份,日后定有报答。”

歇阳吃惊又不解,急道:“他是阿速卫的一员,是斡丹的心腹,怎么可能放我们一马?我和他拼了,你们先走!”

赫司一箭射落了歇阳头戴的毡帽,旋即对楼夜雪道:“你是主事?你可敢下马,与我单独聊?”

这下换霍惇死死拽住楼夜雪的胳膊。楼夜雪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背:“这位壮士有多大的秘密,我就有多大的胆量。放手吧,老霍。”

霍惇知道自己这位挚友有多固执,一旦下定决心,九头牛也拉不回,又听楼夜雪皱眉低喝一声“事急时间紧,作甚婆婆妈妈”,只得无奈放手。

楼夜雪下马,在箭矢洞身的威胁下一步步朝赫司走去,近前后平静地说:“我们聊聊。”

赫司缓缓放下弓箭,上下打量他,用汉话轻叹一声:“没想到新一任的夜不收主官,竟是个文弱书生!”

楼夜雪敏锐地抓住“新一任”这几个字眼,问:“莫非你与前任的夜不收主官有什么渊源?”

赫司摇头:“我不认识主官,新的旧的都不认识。我只认识一个夜不收的暗探,在她死了以后。”

楼夜雪:“她是谁?”

赫司:“……是我娘。”

说话间,雨不知不觉停了。赫司从怀中掏出一个陈旧的小包袱,递过去。楼夜雪打开包袱皮,取出一块令牌。令牌呈菱形,色作漆黑,正面图案为云烟环绕一柄若隐若现的匕首,背面刻着“榆贰拾柒”四个字。

楼夜雪一眼就认出,这的确是夜不收的独属令牌,并非伪造。但这个旧版式如今已经作废,他担任主官后,把夜不收的令牌全部换新了。

“隶属榆林卫,第二小队,十七号暗探。”楼夜雪轻声说道,接着展开了令牌下的一卷巴掌大的羊皮纸。

羊皮纸上寥寥数语,是一名执行任务时受了重伤,死里逃生后试图归队,却发现全队覆没,与上峰彻底失联的女暗探的临终遗言。她愧疚于自己受了一个北漠牧民的救命之恩,归队未遂后又发现自己怀了对方的骨肉,无奈之下只能隐姓埋名,把孩子抚养长大。但夜不收的身份始终是她不能忘记的使命,她保留着这枚令牌与故国之思,直至郁郁而终。

临终前,她把十五岁的儿子叫到床前,一五一十告诉了他自己的真实身份,并留下一番遗嘱:

“娘把自己的身子与后半生都报答给了你爹,只因他不仅是娘的恩人,也是娘爱上的人。娘死后,不要举行天葬,将骨灰装入坛中,好好保存。将来你若是能碰见大铭夜不收的人,把娘的令牌与骨灰交给他们。告诉他们,娘愧对家国,愧对君恩,愧对袍泽。但娘从未背叛过自己的国家,一直一直在等待夜不收的征召。可惜啊,娘等不到了……

“你可以继承娘的令牌,去夜不收为大铭效命;也可以拿起你爹在阿速卫时所使用的弓箭,做一个草原儿郎。一切都看你自己的选择。但是,娘要你答应一件事——无论如何,绝不能杀害夜不收,他们都是娘的同袍战友——一个也不能!”

直至十五岁的赫司发下毒誓,他的娘亲才溘然长逝。这件事赫司对谁也没有说,连他爹都被瞒在鼓里。两年后,他爹追随亡妻而去,赫司自己也成了阿速卫的精锐,却始终保存着这个小包袱,等待着实现他娘遗言的那一天。

一个嫁给了北蛮子的夜不收!同时也是一个至死不忘使命的夜不收……楼夜雪心底诸般情绪涌动,最初的恼怒与鄙夷渐渐沉了下去,一种更复杂的唏嘘之感浮现而出。

他长出一口气,沉声问:“她叫什么名字?哪里人?”

“孙绣竹,陕西延安府人士,但我不知她出生于哪个村镇。”

楼夜雪颔首:“够了,能查到。我会将她的骨灰带回家乡,以阵亡将士的名义下葬,再为她申领抚恤金,送到她的父母兄弟手上——你要这笔抚恤金么?”

赫司知道,这不是问他要不要抚恤金,而是问他愿不愿继承母亲的身份——毕竟夜不收并不讲究血统,其成员也不乏异族人,只要他们有一颗报效大铭的心。

但他仍毅然决然地摇了摇头:“我是阿速卫。此生只效忠一个人,那就是圣汗阿勒坦!”

楼夜雪没有再次出言挽留,收好包袱后,微微点头:“承君之情,有缘再会。”

他转身走出两步,赫司忽然开口叫住他:“等等!”

“还有事?”

“想……向你打听个人。”

“什么人?”

“……乌尼格。”

楼夜雪霍然转身,目光严厉:“我劝你不要打听他,最好这辈子都不要提起他!”

赫司毫不避缩地迎上这道毒箭一样的眼神:“我想你若是有机会,帮我带几句话给他,就说……说我一开始被他耍得团团转,我认了。但我并没有他想的那么单纯,在他胡搅蛮缠要去见霍惇时,我便已猜到了他的意图。我没有戳穿他,甚至主动回应了霍惇的挑衅,故意把霍惇打伤,为的就是配合这一场戏,看你们究竟想做什么。”

楼夜雪意外地挑眉:“那时你就猜到了?”

“猜不精准,但总归没有脱靶。我也很矛盾……乌尼格别所有图,利用我没关系,但不能利用真心对他的圣汗,所以我答应斡丹大人,劝他嫁给圣汗。”

赫司在楼夜雪杀人般的目光中停顿了一下,低声道,“我从乌尼格身上看到了大铭与北漠交好的曙光。我希望将来有一日,能光明正大踏上娘亲的故乡,对她的家人说一句:我,阿速赫司,是她引以为傲的儿子!”

楼夜雪沉默不语。

赫司忽然笑了笑:“在遇到乌尼格之前,我以为这个愿望有生之年都实现不了。但如今,我心存希望。请你转告那位尊贵的大人——赫司对他还是那句话,希望他能珍惜圣汗的一片真心。”

楼夜雪嘴角扭曲地转过脸,头也不回地离开。

颠簸的马背上,霍惇难忍好奇,问道:“那个赫司对你说了什么话?”

楼夜雪迎风起了一片鸡皮疙瘩,悻悻然答:“蠢话!”

宿雨停歇,原野上漫长的夜色将尽,他们策马向东南奔驰,曙光就在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