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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听说了,是个侧室的遗腹子,算是信王一支的最后血脉了。他手中有天潢玉牒与信王夫妻的信物为证,宁王也认同了他的身份,这才有了请旨讨封世子的一出。”

“别忘了信王在先帝手中定的可是谋逆罪!”

“成王败寇罢了,当年上位的若是信王,不也是会以同样手段对待其他兄弟?”

“朱贤此番进京,真是只为了退敌勤王?”

“另有所图又如何,其他藩王不也带着私军盘桓京畿,就没有各自的小算盘?皇上若是坐镇京城,哪里轮得到这些藩王放肆,可要命的就是皇上不在!非但不在,还不知能不能回来,也许……今生难再见圣颜了……”

杨亭听得心凉,却也知道君主缺位导致的人心惶惶,并非他这个拿着一纸委托的首辅歇斯底里几句话就能稳定的。国不可一日无君,这句至理名言如今得到了验证,臣子们就算有再大的忠诚,那也得献予效忠的对象,若是没有了对象,他们就不得不再给自己立一个。

倘若皇上真在与乱军的混战中失踪……这个令人胆战心惊的念头在杨亭脑中一闪而过,他不可遏止地接着想,在这北漠大军兵临城下的危急关头,豫王殿下是继位的最佳人选。其次是成年后的二皇子……唉,眼下二皇子实在太小了!太小了!

再往后考虑,只剩先帝其他同父异母的弟弟,最会领兵的辽王已被皇上赐死,卫王信教炼丹好弄玄虚,谷王资质平庸近乎愚钝,宁王素有贤名可惜痨瘵缠身……其他珲王之流是先帝的堂弟,血脉上又隔了一层,论血统还不如亲王世子呢,至少世子都是显祖皇帝的亲孙。

如此说来,信王之子朱贤若是人如其名,倒也能成为候选人之一。况且他能得宁王这般贤名在外的亲王看重,想必再差也差不到哪里……

杨亭骤然收回思绪,摇头道:“目前事态不明,既不能证明调令是苏清河的意思,亦不能定论朱贤是否包藏祸心。就算他真是奉命勤王,就这么率军入城肯定是不合规矩的,引得其他藩王效仿的话,不等外敌到来京城就先内乱了。”

谢时燕之前质问过杨亭后,就一直保持了沉默,此刻方才慢吞吞开口:“首辅大人的意思是,把朱贤驱逐出去?他若不肯呢,京城守军是否要先与宁王的军队打一仗?其他藩王会不会加入这场混战?把仅有的战力损耗在内乱中,虎视眈眈的北漠大军会不会更有了可乘之机?”

江春年也憋足了力气,道:“如今、今是牵一发动、动全身的关头,可要想、想清楚了再做决、决定……”

杨亭何尝不明白其中利害关系,心里亦是矛盾之极,左思右想后,咬牙道:“宁王世子倘若真心想守城御敌,至少先率部退到外城。无论如何,藩王军队不得进入内城。等到击退外敌,尘埃落定之后,若还是不见圣驾,再议储君之事不迟。”

这话算是折中之道,官员们基本没有异议。龙泉仍有些不忿,冷声道:“既然这是内阁的决议,就由下官去执行。朱贤现下占住着澄清坊中空置的旧豫王府,其麾下人马盘踞了周围两个坊,看架势未必肯退。他若不听从,可就怪不得我动刀兵了!”

龙泉飞身上马,正要率腾骧卫赶往豫王府,忽然见一小队骑兵沿着正阳门大街狂飙而来,为首的后背插着令旗,是个提塘官。

提塘官在午门前滚鞍下马,认准了阁老们的朝服,气喘吁吁地冲过来:“军情急报!塘报在后,口信先行!”

杨亭忙道:“你快说!等等,你上前来说,别嚷得里里外外人尽皆知。”

提塘上前几步,在一干重臣的注视下,压低嗓音说道:“昌平大败!沐将军率领的边军精骑不敌北寇,溃败而走,主将不知生死。阿勒坦大军趁势追击,向着京城逼近,恐怕要不了一两日就兵临城下了!”

其他官员大惊失色,还在捶胸顿足于这个沐将军能打败王氏乱军,却不敌北蛮,以至连京畿最后一道防线也沦陷了。而在场唯一一个知道“沐将军”身份的杨亭向后一仰,当即晕了过去。

周围官员连忙扶住他,一边唤着“首辅大人”“快传医官”,一边掐他人中。杨亭幽幽转醒,几乎说不出话,扯着龙泉的袖子勉强说道:“封锁战败消息……你去安排宁王世子与六部主官、内阁诸臣会面,地点就放在……放在太庙。”

龙泉知道,那位临危受命的宁王世子大概是要近水楼台先得月了,但事已至此,合力守住京城、击退北蛮才是迫在眉睫的急要。无奈之下,他应道:“下官领命。无论藩王们什么态度,十二卫必誓死守卫京师!”

杨亭喃喃道:“一朝衣冠,满城军民,必誓死守卫京师……谁也不能后退半步。”

午门广场上异乎寻常的安静,从来吵闹不休的朝臣们没有了政敌,没有了党争,所有宿怨也好、异见也罢,此刻奇迹般消失,人人肃然正色,朝奉天门整襟而拜,沉声立誓:“国有难,士有责,吾等誓死守卫京师,绝不后退半步!”

一个时辰后,朱贤乘坐马车来到太庙门外。

下了马车,他一身亲王世子的衮服,手捧天潢玉牒,一步步迈入琉璃门,穿过玉带桥、戟门与殿前广场,走上前殿的台阶。

这个国家最有话语权的十几名重臣,就在前殿内等他。

而前殿之后,便是供奉历代帝后神位的中殿。也是他将来必定要迎亲生父亲——信王的神位入住之地。

终于靠近了,一步一步,走得那么艰难、那么忍辱负重。那个遥不可及的痴梦最终还是不负所求地出现在前方,只要再努力前进一点,就能抵达。朱贤强忍着满心紧张、激动与令人战栗的兴奋,死死咬着牙关,一步步走上台阶。

澄清坊的旧豫王府,一间光线暗淡的厢房内,沈柒鬼魅般从窗口飘了进来,在地板上站定。他一步步走向床榻,掀开垂幔,漠然注视着躺在床上的宁王。

浓郁的药香中,宁王盖着厚棉被,脸色苍白,闭目纹丝不动,仿佛是个油尽灯枯的将死之人。

沈柒抬手,亮出指间一枚乌黑的大药丸,掰下一小块,动作粗暴地塞入宁王口中。

宁王长长地抽了口气,睁开双眼,漆黑湿润的瞳仁下,一点砂砾大小的泪痣,红得隐秘而惊心动魄。他研磨着唇齿间甜腥中略带酸涩的味道,缓缓开口:“剩下的大半,你为何不吃呢?”

沈柒面无表情地把剩下的大半药丸放入口中,咀嚼几口后干咽下去。

那一小块药丸似乎威力无穷,宁王的脸上逐渐恢复了血色。他坐起身,揉摩着因这几日过度昏睡而僵硬的脖颈,轻叹道:“你知道,我阔别京城多少年了?”

沈柒没有搭腔。

宁王自顾自地说道:“十五岁,别府离京,从此被圈于封地,再没有见过京城。那一年朱槿隚登基,我还记得是六月,雨下得很大,京城惯例要发夏涝,可就在我的车队离京后,大雨莫名地停了。登基那天是个大晴天,人人都说,新君必是得上苍庇佑的明君。”

“我今年三十有五了,终于又嗅到了京城的气息。繁华喧闹之下,永远暗流涌动、利欲熏灼的气息,我怀念得很。”他朝沈柒温和而凉薄地一笑,“最后的一手棋,未必要下得轰轰烈烈。以拙胜巧,于柔弱处见千钧之力,为人所不为,行人所不行,才能领悟到黑白之道的至高境界,你说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