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诏狱最深处的牢房,宁王从床榻角落拾起一枚黑色的棋子。

棋子为上好墨玉打造,显然不是诏狱囚犯或普通狱卒所能拥有的。想必这间牢房的前任住客是个身份不同寻常之人,还喜欢弈棋,故而不慎遗失了一枚黑子在床脚与石墙之间的缝隙里。

那人是活着离开了,还是早已死在诏狱十八般酷刑中?宁王拈着棋子,脑中掠过一个闪念,我是否还有脱身囹圄、东山再起的机会?

虽然在最后一刻落入朱贺霖与阿勒坦联手所设的圈套,导致多年谋划功亏一篑,但未必输光,他还有些隐藏的力量,譬如决死追随的信徒们,譬如能操纵任何人的黑药丸。既然从豫王槊下活了下来,就意味着天不绝他,也许还有峰回路转的机会。

牢门外响起哗啦啦的铁链声。

是锦衣卫来施刑逼供,还是押他去公堂进行三司会审?宁王将那枚引发希望的黑子握在掌心,整了整衣襟,端正坐在榻沿。

牢门沉重地开启,走进来一队面色肃厉的锦衣卫,为首那人肤色黧黑、其貌不扬,眼神却锐亮无比。

宁王已做好心理准备,拿出天潢贵胄应有的气势,沉静地看着他们。

然而锦衣卫并不与他说话,分开两侧站定,似在迎候贵人。

随后,一名身披苍色斗篷的男子步入牢房,在他面前一丈外站定。兜头的风帽遮住了这人的脸,宁王猜测对方也许是新任的锦衣卫指挥使来传达圣旨,于是依然端坐不动,开口道:“我还以为依朱贺霖的性子,就算没有兴趣,也该有满腹不解的疑惑,亲自来审问我。”

那人伸手掀去风帽,在他面前露出真容:“朕来审问,不比贺霖来更显你的身份么?”

宁王难以置信地睁大了蓝蒙蒙的双目,连目下那粒红痣都在震惊中扭曲了位置,失声道:“你——竟还活着?!”

景隆帝平静地注视他:“让你失望了,朱檀络。”

在强烈的混乱之后,宁王逐渐想通了关窍,本就苍白的脸色越发血色褪尽,恨然咬牙:“我以为是朱贺霖与阿勒坦做局,却原来不是,原来还要更早!是你……和沈柒!还有苏晏,他是把各方势力牵连起来的关键人物,是棋眼所在!”

景隆帝道:“你筹谋十余年,以天下为棋局,却看不清真正的对手是谁,看不穿决定全盘之势的棋眼,如何不败?”

牢门铁门在宁王不甘的神色中关闭。

这一夜,没有人知道景隆帝与宁王朱檀络在诏狱牢房中说了什么,就连在场的八名锦衣卫,也在褚渊的授意下守口如瓶,绝不会泄露丝毫。

景隆帝离开时,宁王颓然坐在床前地面,再不复昔日风姿,仿佛体内的精气神都被抽空了。

“呵呵……哈哈哈哈……”他仰头爆发出一阵阵惨笑,直笑到气喘吁吁,又从气喘变为哮喘,如窒息般面色酡红,手指颤抖地撕开了衣袖的夹层。

夹层里滚出十几枚乌黑的大药丸。

他用指甲掐出小块放进嘴里,忽然一声冷笑,将整个药丸塞入口中用力咀嚼,未及吞咽又塞入了第二颗、第三颗……

不能过量。黑朵几次叮嘱。他问:过量会如何?黑朵道:取死之道,无药可解。他又问:死得很痛苦?黑朵难看地笑了笑:不,非但不痛苦,更如置身无上极乐,所欲所求皆得大满足。这难道不是天底下最愉悦的死法?

宁王向后仰头枕在床沿,感觉肉体与天地一同融化,灵魂逐渐飘升,走出阴森的诏狱,离开堂皇的京城,穿越秦王府幽囚母亲的暗室,掠过一群一群为他复仇大业做了垫脚石的怨灵……最终飘飘悠悠地停下溪涧旁的古松下。

松下有一张天然的石桌,桌面刻着粗糙的棋盘。

低头凝思的鹤先生仿佛感应到什么,抬脸朝他微微一笑:“余等你好久了。来来,今日不谈正事,我们只下棋。”

朱檀络觉得鹤先生看着有些不同往日,仔细端详后才发现,素来只穿白的他,今日竟穿了一件前所未见的赤衣,色如烈焰红莲。他还在膝上抱着七弦琴,仿佛连对弈时也舍不得放下似的。

棋盘上已是一副残局,鹤先生将白子落在险峻处,路数壮烈又诡谲。

朱檀络今日的心思却不在棋局上。他忍不住问:“你为何要与我同行?”

鹤先生一怔,笑道:“啊,因为你我是棋友。”

“不对。”

“因为我们各取所需。”

“也不尽然。”

鹤先生敛了笑,认真道:“因为余欲继承祖师遗志,实现心中宏愿,建立一个人人信教、纯心大同的国度。余将宁王殿下作为了这个宏愿的寄寓者,正如那些借君王之手推行己政的名臣们。”

“你有没有想过,也许你选错了人?”

鹤先生想了又想,缓缓摇头:“空想无益。”

朱檀络正想再问些什么,鹤先生催促道:“该你下了。”

他闻言低头,凝神望向棋盘,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决定全盘大势的星位,可桌面没有棋奁,更无黑棋,如何落子?他有些着急地在袖中摸了摸,摸出一枚上好墨玉制成的黑子,心弦一松,将这枚黑子送到星位上。

鹤先生叹了口气:“余又输了啊。可那又如何呢?人生无定,输赢皆为常理,输就输了,落子无悔。”

“无悔?”朱檀络突然激动起来,提高了声量,“但有憾、有怨、有不甘、有未尽的残念!”

“都随风去吧。”鹤先生道。风过松,火苗从他的赤红衣衫间腾起,转眼烧成熊熊烈焰,他抱着古琴,朝唯一的棋友最后笑了笑,在烈焰中消融。

朱檀络定定地看着这一切,激动的神色归于平静。“落子无悔。”他拈起那枚黑子,任由接触黑子的指尖——到手臂——到肩膀一寸寸发黑、龟裂,最后身躯如浮沙之塔轰然崩溃,散作漫天黑尘。

诏狱牢房内,宁王保持着背靠榻沿、向后仰头的姿势,面上带着诡异僵硬的浅笑,瞳孔已然放大。他在有生之年的最后一瞬在想什么,无人知晓。

诏狱外,景隆帝头脸覆盖着风帽,在锦衣卫的护送下走出北镇抚司的大门,同时低声问褚渊:“记下来了?”

褚渊答:“都记牢了。臣这便禀报小爷,将宁王供出的藏药地与制药人一网打尽。”

景隆帝略一犹豫,最后还是说道:“那个怀有身孕的宁王侧妃……放过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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