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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时间出去的多进来的少,因此一楼稍微清净。低着头尴尬地往前走,听见扬声器里传来的声音时,黎棠停住脚步。

正前方是商场正中间的舞台,许是商场安排的节目,此刻正有十几个小朋友排成三排,在台上唱歌。

先唱Jingle bells jingle bells Jingle all the way,紧接着又是一首We wish you a merry christmas。孩童稚嫩婉转的嗓音,阳光烂漫的笑脸,轻易平复心底的焦躁,让人感到祥宁。

黎棠驻足在舞台前听了一会儿,蒋楼站在他身边。

听到第二首歌尾声,黎棠偏头,问蒋楼有没有听过这首歌。

蒋楼靠近他耳边,说Merry Christmas。

然后笑着看他:“请老师点评一下,这句说得标准吗?”

当然标准,标准到黎棠耳朵都发烫了。

往出口走的时候,黎棠看见卖炸物的店对外的窗口只排了七八个人,立刻问蒋楼:“我们吃那个,怎么样?”

蒋楼说好,黎棠便冲了过去,走前只匆忙丢下一句:“在这里等我。”

可惜这回又失算了。

那户外窗口排队的人虽少,但人家堂食的多啊,订单是按顺序制作,所以黎棠看似排在第八位,实则前面还等着三十多位。

黎棠就这样站在队伍里等啊等,足足二十分钟过去,才轮到他点单。

从点单到取餐又有好几分钟时间,终于把刚出锅的炸肉串拿到手里,已经是半小时后了。

黎棠一路小跑返回,却没找到蒋楼。

环顾四周,到处都没有蒋楼的身影。

黎棠有些慌了,他高声喊蒋楼的名字,回应他的只有陌生路人奇怪的眼神,还有心底深处空旷而遥远的回音。

他开始在人群中穿行,一边找一边拨打蒋楼的手机。

楼梯间没有,洗手间没有,舞台旁没有,附近的店里也没有……不得已来到室外,宽阔的广场上人来人往,想找到一个人犹如大海捞针,并不容易。

听着电话里的忙音,黎棠忽然发现,十七年来,自己好像一直在找人,小时候找妈妈,现在找蒋楼。

他曾听过这样一句话——真正爱你的人不会让你担心。可是这算什么呢?他为什么总是在寻找,总是害怕失去?

当电话接通时,黎棠松一口气的同时,心底浮起一阵迷茫。

他问:“你在哪里?”

电话里没有声音。

有人在身后拍了拍黎棠的肩膀,黎棠转身,看见披一身寒气的蒋楼,和他手上的一朵硕大饱满的棉花糖。

回去还是乘公交,最后排靠窗的老位置。

黎棠把装有油炸肉串的纸袋递给蒋楼:“你先吃。”

接过纸袋时,蒋楼的手指碰到黎棠的手背,他愣了一下,一时没动,黎棠问他怎么了,他才回神般地收回手。

黎棠终于得空观察那朵棉花糖。

小时候黎远山管得严,不让他吃这些路边摊,因此棉花糖这种食物,他只见过,没尝过。

捻着木棍在手里转一圈,黎棠屏气凝神,心想,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像云的食物,那么软,又那么轻。

口感也很神奇,刚碰到舌头就化了,如果没有残留在口中的甜味,会让人以为什么都没吃。

蒋楼也在观察。

他看见黎棠目不转睛地盯着手里的东西,先是转着圈看,然后伸出一截舌头,缓慢而郑重地舔了一下。

那样认真,仿佛品尝的不是五块钱的街边棉花糖,而是昂贵的米其林三星料理。

等棉花糖融化在舌尖,黎棠的眼睛倏然睁大,转过来惊喜地说:“好甜!”

车窗外的霓虹映在瞳孔里,笑容灿烂到有些晃眼睛。

蒋楼不喜甜,拒绝了黎棠“你也尝尝”的邀请。

他打开装油炸的纸袋,与油香一起冲入鼻子的,是浓烈的辛辣味。

闻起来冲鼻,吃起来更是刺激,蒋楼咬一口,慢慢地咀嚼,忽而扯了下嘴角。

是他喜欢的辣度,正常人一口都吃不了。

究竟加了多少料,不会把人家一整瓶辣椒粉都倒进去了吧?

到蒋楼家所在的山脚下,黎棠依依不舍地舔掉最后一口棉花糖,把木棍扔进路边的垃圾桶,用纸巾擦干净手,才跟着蒋楼向上行。

蒋楼说:“不用送了,你赶紧回去。”

黎棠四个字就把他堵回去:“来都来了。”

来都来了,为什么不送到家门口呢?

一个小时前因为找不到蒋楼而产生的迷茫,好似已经被那无孔不入的甜味冲淡,此刻黎棠只想和蒋楼待在一起,哪怕多一分钟也是好的。

像是听到他的心愿,两人刚到家门口,天空便开始落雨。

不同于前两天的淅沥小雨,这场冬雨来势凶猛,雨点大而密集堪比冰雹砸下,风也有凛冽之势,吹得窗户哐哐作响。

蒋楼从屋里拿了把伞,撑开:“走,送你下去。”

顶风走到半腰,就见小卖部老板打着手电朝他们挥舞,喊道:“路滑危险,雨停之前别下来!”

只好原路返回。

前天的地震令周围山土疏松,而暴雨在此时将泥土冲刷而下,供人脚踩的几块青石板都被泥浆覆盖,比黎棠第一次来这里时还要湿滑崎岖,令人寸步难行。

面对狂风暴雨的侵袭,伞的作用微乎其微,即便蒋楼已经把伞面往黎棠那边倾斜,黎棠还是被浇了一身的雨。

千难万难地走回蒋楼家,站在门口的屋檐下,黎棠摸一把脸,几分无语地说:“人家圣诞节下雪,我们下大暴雨。”

蒋楼把伞收起,抖了抖,立在门边:“所以让你别送我,叙城一年有近一半的时间在下雨。”

其实黎棠并没有抱怨的意思,他只是觉得圣诞节和雪比较相配。叙城不下雪,多么可惜。

他不讨厌雨,尤其是能让他多留一会儿的雨。

“怎么办啊……哥哥。”黎棠说,“我回不去了。”

这是他第一次用上这个新称呼,声音像蚊子哼,不确定蒋楼有没有听见。

说完他自己先不好意思,抬起手摸了摸耳朵,别开脸。

蒋楼听见了,听得很清楚。

正因为太清楚,让他想起白天在学校,班主任把他喊到办公室,告诉他有人愿意资助他全额学费一直到他大学毕业时,他那无法形容的心情。

怎么会不知道资助人是谁,早上黎棠和那西装革履的男人从车上下来,走进校园,蒋楼在他们身后看得分明。

也看到那男人经过教室门口时瞥过来的眼神,像在看路边的乞丐,或者废品收购站多余的垃圾。

这份“爱心资助”得益于谁,蒋楼心里也门清。

所以他拒绝了。

他只觉得恶心。

所以在面对那两人的儿子时,蒋楼没法心平气和,甚至暂且放下计划,只图一时痛快地想整一整他,让他流泪,让他伤心。

可当站在商场外,透过玻璃看见黎棠像没头苍蝇一样到处乱转地找他,口袋里的手机还在不断地响,是黎棠打来的电话,蒋楼心中非但没有一丝愉悦,反而觉得没意思,无聊透顶。

只流泪怎么够,应该让他痛哭流涕,从天堂摔进地狱里。

于是蒋楼中途放弃,在旁边最近的摊位上买了根棉花糖,结束了这场“躲猫猫”的游戏。

于是在一起淋过雨,被依赖着的当下,蒋楼听出了黎棠的渴望,并给予回应。

伸手,拨开被雨水浸湿的头发,对上小狐狸湿漉漉的眼睛。

“那就留下来吧。”蒋楼说。

谁让你那么好哄。

谁让你的手,摸起来那么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