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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

傍晚收工时,导演宣布鉴于明天开始连日高温,剧组临时放假三天。

在满场欢呼声中,江若换下厚重的戏服,和安何一起搭上最后一班去往市区的公交。

到市中心换乘,江若给安何拦了辆出租车送他回去,自己则步行在枫城夏天喧嚣热闹的街道上。

特地穿了几条小巷,踩着石板路,在烧烤摊、大排档旁稍稍驻足,染一身烟火气,才往那地标建筑似的高楼行去。

推开门,面对的又是一室冷清。要不是今天太累,江若肯定扭头回烧烤摊,先来二十根羊肉串。

以前最多吃十串,现在是有名有姓的演员了,翻个倍不过分。

也就想想,累都累死了,哪还有力气。

拖着疲惫的身体走进屋里,本打算到房间再躺,经过沙发的时候一个没忍住,江若张开双臂,扑通栽倒下去。

席与风回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江若四仰八叉躺在沙发上睡觉的画面。

看样子中途醒过,丢在旁边的背包拉链半开,从里面拿出来的剧本丢在脚边,茶几上摆着一只玻璃杯,里面的水喝了大半。

江若睡着的时候很安静,眼睛闭得很紧,嘴巴也抿着,完全看不出醒着的时候是那样爱说话的一个人。

屋里中央空调二十四小时常开,体感偏凉爽。

席与风从房间里拿来一条薄毯,搭在江若身上,便往书房去。

打开电脑不到半小时,接到一个来自席成礼的电话。

照例问他周末怎么不回家,席与风说忙,席成礼哼一声:“忙着跟你养的那小男孩胡闹?”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意料之中的事,席与风说:“不然呢,和您一起给席望尘擦屁股?”

许是自知理亏,这回席成礼压着火气没发,说:“听望尘说你把刚中标的那块地让给他了,是爸爸和你萧姨先前错怪你。”

后来甚至好声好气同席与风讲道理:“我知道你怨我,可是再怎么说我也是等你母亲走了,才把你萧姨和望尘接到家里的。”

“总之很多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那时候你还小,说了你也未必能懂。”

“从前你母亲她……算了,人都不在了,还说那些做什么。”

席与风自呛完那句就没再出声,手机放在桌上开了免提,左手捏支点燃的烟,在袅袅白烟中听一场独角戏。

挂断后,他独自一人在安静的房间里坐了一会儿,直到听见很轻的脚步声。

书房门没关严,缝里露出半颗脑袋和一只圆溜溜的眼睛。

是江若。

明明是他突然出现,他反倒更像被吓着的那个。

江若抱着毯子站在门口,像个害怕打雷的小孩:“你回来了,怎么不把我叫醒啊?”

两个人的晚餐依旧简单,煮半锅米饭,冰箱里的菜热一热。

其间江若告诉席与风剧组放假三天的事,席与风点点头,没作声。

吃饭的时候,江若想到住这儿这么长时间,都没和做菜的见上一面,正想问问这位阿姨都什么时候来,抬头瞧一眼席与风的脸色,到底没问出口。

江若敏锐地察觉到席与风心情不好。和上次见过那个戴海洋之心的女人之后的状态差不多,看起来跟平时没什么不同,但江若就是能从他的食量变化,细微的一个拧眉,甚至嘴角的弧度中找出差别。

这就是情人的自我修养吧——江若在心里默默地给自己贴上一朵敬业的小红花,然后蹑手蹑脚站起来,打算悄悄把碗洗了,再悄悄回房间去。

刚站直,就被席与风拉住手腕。

“别动。”声音很沉,其中不只有疲惫,“再坐一会儿。”

晚上九点,从餐厅坐到客厅的沙发上,江若摸了摸屁股底下触感柔软的真皮,不由得开始思考,刚才睡觉的时候有没有把口水流到上面。

席与风当他在找遥控器,把自己手机递了过去:“用这个。”

这套房子大概刚翻修过,风格没变,只增加了全屋智能系统,一台手机便可操控目所能及的所有电器。

而且一般都支持语音控制——这么想着,江若尝试冲着空气喊:“打开电视。”

静待五秒,面前一百寸的激光电视毫无反应。

倒是席与风笑了声:“密码忘了?”

江若尴尬地将手机接过来,低头点开屏幕,小声说:“没忘。”

傻坐着也不是个事,江若在影视库里挑了部电影。

78年的英国电影,改编自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同名小说,《尼罗河上的惨案》。江若选它是因为它在悬疑犯罪分类里,而且之前对这部小说有所耳闻,想来口碑不错的小说拍成电影应该不会太糟糕。

事实上,江若完全猜不到席与风会喜欢看什么样的电影。

席与风根本不像会浪费时间看电影的人。

不过意外的是,席与风看得还算认真,至少整整两小时二十分钟,他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姿势都没怎么变。

倒是江若,中途一度打起了瞌睡。因为剧情还没过半的时候,他就猜到凶手是谁,连动机都猜了个七七八八,后半段的剧情对他来说已经没有吸引力。

最后一次睁开迷蒙睡眼,电影正放到侦探解开谜底,真正的凶手道出杀人原因,一切不过源于人性的卑劣、贪婪,以及所谓的爱情。

不知是不是错觉,看完电影,席与风的心情好像更差了。

他没接江若递过来的水杯,却在江若站起来的时候拉住他的手臂一扯,江若整个人重心不稳地跌坐回去,单膝跪在沙发上,紧贴着席与风的腿。

这样的状况让人很难不往歪处想。江若欠身问他是不是想要了,席与风默不作声,只一双寒潭似的眸漠然地盯着他。

江若不喜欢被他这样看着,觉得冷。他抬手,盖住席与风的眼睛,另一只手往下,纽扣,皮带,拉链……如同卸下一层层防备。

第一次为除了自己以外的人做这种事,意外地没那么艰难,也没有那么羞耻。

只是时间实在久了点,最后江若累得头晕眼花,差点放弃。

终于结束时,江若呼出长长一口气,脱力般地趴在席与风肩上。

休息了一会儿,凑前用唇碰了碰那抿直的嘴角,起身前,江若在席与风耳边轻声说:“别不开心啊。”

或许这方法起了效果,等江若从洗手间出来,席与风又恢复了正常状态,笔记本电脑置于膝上,像是在处理文件。

江若走到冰箱前,打算给努力“工作”的自己拿瓶冰水。

忽然传来一道声音。

“各位老师好,我叫江若,今年十七岁,报考的是……”

将将碰到瓶身的手剧烈一抖,江若猛然转身,向沙发方向疾步走去。

“你在看什么?”起初还能维持三分理智,江若问,“你怎么会有这个视频?”

可席与风并不理会,而是继续往下看。

曾经听过无数遍熟悉到闭着眼都忘不掉的旋律响起,江若呼吸一滞,大脑尚未发出指令,身体先扑上去。

他在未经允许的情况下碰了席与风的电脑,拍了几下空格键没让视频暂停,又推开席与风的手,自己摸触控板,企图移动光标将视频关闭。

席与风自是不会任由他胡闹,托着电脑举到身侧,另一只手捉住江若乱动的手:“别闹。”

“我没闹。”江若急着关视频,几乎爬到席与风身上,“不要看,不可以看。”

没有理由的阻止无疑惹怒了席与风,他的声音沉下去:“我不能看?”

紧接着又重复一遍:“十七岁的你,我不能看?”

江若一愣,呼吸还发着抖,手却慢慢卸了力气。

“本人就在这里……”找回一丝神志,江若的笑容却有些勉强,“还看什么视频?”

而这话落在席与风耳朵里,只能是调情的意思。

于是他松开手:“那你跳给我看,视频上这支舞。”

沉默延续几秒,江若才开口:“可以不跳吗?很晚了,楼下的邻居会有意见。”

如果放在平时,说不定真就这么算了,可江若忘了席与风骨子里是个极其强势的人。

前不久,江若刚挑战过一次他的权威,逼他在协议书上签字。当时江若就该知道,侥幸逃脱欠下的不会凭空消失,哪怕换作别的形式,也定会如数还回来。

何况他本来就没有拒绝的资格。

“不是想让我开心吗?”席与风看着他,用不容商榷的语气,“现在就跳。”

时针和分针一同指向数字十二,钟楼发出旷远而笃实的声响。

稀疏月光透过窗户洒在地板上,江若在空荡的房间里跳了一支舞。

太久没跳,动作和节奏些许生疏,但随着旋律起舞已经成为刻在骨血里的本能。他甚至曾想过,就算他死了,化作一抔黄土,那土也是会跳舞的,一阵风吹过来就往天上飘。

这支舞曾承载了他关于未来全部的想象,足以支撑他怀着一腔热血,长途跋涉来到这里。

后来他才知道,梦分两种,这里既是梦想起航的码头,也是噩梦开始的地方。

他听见很多声音。

这学的哪是跳舞,是钓男人的媚术吧……老破鞋生的小破鞋……中途辍学也算舞蹈学院的高才生吗……当年他和我们老团长的儿子纠缠不清……主要是江先生过往留下的案底……他还蹲过局子呢……真不要脸。

渐渐地,耳畔的窃窃私语变成尖锐的叫嚣和嬉笑,最后沸成一锅烧开的滚水。

他逃不开,躲不掉,在众目睽睽之下,先是双脚踩进去,接着是腿,躯干,手臂,以及用来呼救的嘴和用以呼吸的鼻腔……

直至尾声,他整个人没进那锅滚水里,瞬间被吞噬。他睁大眼睛拼命扑腾,在缝隙中寻找氧气,急迫占据全部思绪,五内俱焚,痛如火燎。

被攥着胳膊从地上拽起来的时候,江若的灵魂和身体一起摇晃,有种被从水里打捞上来的迷茫。

席与风让他坐在沙发上,问他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江若摇头又点头,被扳直了肩膀,又垂低了脑袋,口中咕哝着什么,声音太小,根本听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