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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慕天光一生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落泪。

木门关上了,隔绝了有情人的对视。

殷渺渺鼻酸眼胀,费尽全身力气才能动身走下山去。

一步又一步。慢慢就走远了。

室内,觉醒大师问:“你准备好了吗?”

他点点头。

剑在僧人的手中凝聚,然后朝他轻轻挥了下去,过程很快,就好比是迎面吹来的一阵风,容易到不可思议。

弹指间,慧剑斩中了他。

胸膛内涌起无数情感,有在秘境里身不由己追随她的怦然心动,有与她分离的日夜里,辗转反侧的相思入骨,有朝夕相处,同床共枕的欢愉甜蜜,也有得知情深缘浅,终须离别的痛楚悲恸……它们在短短半息的时间内全部涌上心头,几乎将他整个人吞没。

然后,变故发生了。

情尘为岳,便是山峦在地动中四分五裂。

爱流成海,便是江河的源头被一剑截流。

慕天光的眼睫不停地颤动,俊美的面容微微扭曲,似乎心有不甘,想要挽留逝去的东西。

他贪恋她的笑颜,认为这是世间最美好的一刻,奈何如西边的彩云,倏忽流散;他眷恋她的温度,只道情坚如金,谁知剑下便成晶莹的琉璃,一触即碎。他无谓的挣扎着,可是终究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美好的、痛苦的、欢欣的、悲痛的,都随着落潮时分的海水,悄然退去了。

“渺渺。”他徒劳地呼唤着她的名字。

然而,深情已似东逝水,一去不回了。

鲜血源源不断地溢出唇角,他的身体轻轻一晃,倒在了软枕上。

觉醒大师捻着佛珠,低低诵了声佛号。

*

殷渺渺走在下山的路上。

伽蓝寺的山路有三千三百三十三阶,凡人们从山脚开始,三步一叩首,直至山顶为止,以此显其诚心。她本可以御器飞行而下,但神思恍惚,竟然忘了自己是个修士,只靠着双腿徒步下山。

石阶不高,但她走得那么艰难,双腿发软,几乎随时都要踉跄倒地。路人纷纷致以奇怪的眼神,她却恍然不觉,只是想着,他既然不想我看见,那我便走得远一点,这是他最后的要求,无论如何也该满足。

她茫然地走了很久——其实不过是百余阶——不由想到,觉醒大师说,慧剑不过是眨眼的事,这么久过去了,他是不是已经断了情缘了?如果是,那可太好笑了,她连山门都没有走到呢。

三步之外,一个虔诚的信徒体力不支,摇晃了下,一头栽倒在地,顿时引起了小范围内的慌乱。她心不在焉,但轻巧地避过了骚乱的人群,雪白的衣袂翩跹而过。

思绪纷至沓来,这会儿想的是,他以后真的绝缘情爱了吗?虽然说修道再无不舍既能得的好事儿,云潋为了修《坐忘诀》,不是也付出了常人难以想象的代价吗?谁人不是如此?

但她珍爱他,不忍他受一点点的苦楚,只要想到他会受到伤害,便心如刀绞,讲不通道理,失了分寸。

他说她迷障了,一点儿也没错。可那又如何?换做谁也是不舍得的。早知道会叫他受这样的苦,那还不如当年在秘境里,什么都没有发生来得好!

是呵,若是那个时候,不曾为他美色所惑就好了。

那一夜,她装聋作哑,什么都不回应,是不是药效过去也就过去了,离开以后一别多年,以他的心性,忍过爱欲不费吹灰之力。又或者那年拜访归元门,他问她意下如何,她要是婉拒了,约莫他那时就能轻松地斩断情丝,一心向道,不会落到今日的地步。

一步错,步步错。

可为什么真心换真心,偏偏是这样的结果?她心底涌起无限的愤怒和不甘,再想一想,出发时成双成对,而今回去,却已是形单影只,更是幽恨顿生。

强烈的情绪交织在胸膛里,心脏不断膨胀,像是一个被吹到极限的气球,排挤着其他的脏腑。于是,肺部供不上氧气,每次呼吸都带来剧痛,胃里翻涌,泛起一阵阵恶心,肝脏疼得催人命,恨不得剖开来割掉算了。

腹腔里,愁肠绕成一个个死结,无一处不折磨人。她必须发挥惊人的意志力,才不至于当场崩溃,可是眼泪是止不住的。

她抬手拭去眼角的泪,莫名又觉得好笑起来,扪心自问:你是活了两辈子的人了,也不是没有对男人动过心,即便前世的随着死亡消散,今生的卓煜和莲生,亦是情深意重,怎么偏生就为了慕天光难受到无以复加?

然而,内心深处,隐隐知晓缘由。

和卓煜在一起时,很清楚地知道仙凡有别,终会分离,故而只是享受那段不掺杂任何现实因素的时光,好梦醒后,遗憾难免,却无彷徨。而莲生……她早就知道他不是同路中人,原道是想相伴百年,送他离开,也算是善始善终,最后他的死去虽然突兀,却并不算难以接受。

这次是不一样的,他们渡过了艰难的磨合期,走过了因为美色和爱欲的吸引,开始了解彼此,接纳真正的对方,彻底敞开了心扉,变成了一对真正的爱侣。她甚至在考虑了许多现实的因素后,还是愿意同他结缘,共觅仙缘。

又或许,数百年后,这段感情其实也会消磨殆尽,归于平淡。可是命运没有给他们机会,等不及岁月消磨,情意转薄,偏偏就要在最爱最珍视的时候,夺走心头之爱。

情在最浓处,被迫中断,自然格外难以释怀。

走下最后的石阶,殷渺渺停下了脚步,举目四顾,周遭香客熙熙攘攘,人声鼎沸,一派人间烟火。

而她呢,鸳盟已散,孤雁成单,此后千山暮雪,又该何去何从?

山脚下,有善心人命挑夫担了水来,无偿发放给千里迢迢过来的信众。有个七八岁的孩童捧了个竹碗,在母亲的鼓励下小心翼翼地靠了过来。

殷渺渺过了很久才聚焦起视线,蹙眉看着这个骨瘦如柴的幼童。

他鼓足勇气,高高地举起了碗中的水,奶声奶气地说:“婆婆,喝水。”

水?不,婆婆?她诧异地想,他在说什么?正要发问,肩上的一缕头发随着她的动作滑落下来,映入了眼帘。她怔怔地捞起来,不可思议地看着,还道是中了幻术。然而,镜心照鉴之下,它依旧保持着原来的模样——纯白如雪。

原来,短短三千多阶路,她就白了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