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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过了元宵, 徐州各城池已经复工很久了。

他们一年中,也休息几天。虽然每月都会放假,但是他们愿意加班。

加班有银子拿。

这就导致加班是个抢手活, 有些人想要加班,还要讨好管事的。沿海城中的一户贫困点的人家里, 妇人就去催男人请茶叶加工厂里的管事吃一顿饭。

“去年大旱, 咱们没存着银子, 娃娃们的束脩也是分期付的。”妇人一边捣红薯一边道:“今年我去问了,这个政策还有, 那娃娃们就还能继续去上学。”

要是逼着他们拿出那么多束脩来,定然是出不了的。

“五个娃娃, 谁不去上都不行,先生家访的时候都说了,咱们家的五个娃娃脑子都灵光, 将来指不定能做官呢。”

男人就坐在门口不说话。

他其实不是很想送五个娃娃一起上学,这太耗费家里的银钱了。隔壁已经准备盖宅子了, 他们家还是破茅草屋。

去年干旱的时候,倒是还好,今年一下雨, 是这里也漏, 那里也漏。拿着盆来接雨水, 拿着碗去接雨水, 坑坑洼洼的泥土地屋子, 全摆满了盆碗。

但是他不好说。

谁都知道,读书好。读书出来的娃娃将来有大本事,不然将来只能像他们一般,面朝黄土背朝天。

男人心里沉重重的, 憋的慌。

妇人红薯已经捣好了,她是个巧手,即便是一年到头都只能吃红红薯,她也有自己的法子让孩子们吃出兴头来。

今天就准备蒸个红薯泥,捏成各种的形状,给孩子们解个馋。

男人看着她在旁边忙来忙去,一句“不要让大娃二娃读书”的话,就说不出口。

大娃二娃要是不读书了,就可以回来帮忙,大小是个小子了,到时候他跟管事的说说,让两孩子做个帮工,也能得些银子,一家子人送三个小的读书,也能轻快些。

但是这句话,在他的嗓子眼里,根本说不出口。

妇人也不催他,知道他难。

但是难,也就难这一两年了。等大娃二娃出来,就可以去做更加轻松的活计。

不上高中,不上大学,但是小学也要上的吧?

她上了蒸锅,加了柴,这才得空坐下来,也叹了一口气,“别想太多了,难过这一两年,这日子一定会好过的。”

男人没说话。

孩子聪慧,连学校里先生也来家里直白说是个可以考京都那边大学的好料子。可是,这一要读大学,五个,怎么送?

便是难的很。

两人就这么坐着,坐的久了,红薯也蒸好了。

男人这才小声的道:“那要请管事的吃饭,家中还有银钱吗?”

妇人点了点头。

“有,我今天中午趁着吃饭的时候回了一趟娘家,从我阿娘那里拿了点。”

只是够去沙县小吃里吃一顿馄饨面,一笼柳叶飘香饺子罢了。

若是管事的想加个蛋,他们也付不起。

就是这般的难。

妇人从兜里掏出几个铜板,递给男人,“你拿着去。”

这几个铜板,看着少,但是男人知道,妇人回娘家去,定然也是白眼的。

遭白眼是正常的,就是再好的哥哥嫂嫂,爹娘姊妹的,借多了银钱,也总会生出嫌隙。

男人就将那铜板拿在怀里,道:“家中……家中还有点红薯,你做点粉条,到时候给你爹娘兄嫂送过去吧。”

妇人摇头,“那是我们的口粮,一点儿也不能动的。”

她又道:“你别管,左右再嫌弃我,也是我亲爹亲娘,等我们有银子了,就还回去,这两年困难点,他们也知道,说几句嘴罢了,不还是将银子给我们了吗?只求将来能报答他们。”

男人就不说什么了。因为家中之所以这么穷,是有个重病的老爹。他又是独生子,一个人,就要扛起这医药费的担子。即便如今的万民医馆药已经够便宜了,对于他们来说,还是负担不起。

买了药,就要省吃俭用。

今年听闻已经有代表提出这个议题了。说是家中有重病的农户,可以按照情况减免医药银子。

可这听起来有点不现实。朝廷已经将药价给你压下来了,怎么还能再减免呢?

但又心中升起期待。

要是能将医药银子都减免去,便手头的银子又能活泛一些,不用这么紧巴巴的过日子。

很多时候,男人其实都想过,阿爹这么重的病,要不就直接病死算了。

他不用受罪,自己也不用受罪,媳妇和孩子们更不用被拖累了。

但是每每想完,就恨不得打自己一个巴掌,觉得自己太不孝顺了。

他就将铜板收起来,第二天,天蒙蒙亮,给老父亲熬了药,跟媳妇两人出门,叮嘱大娃和二娃喂阿爷喝药,然后着急忙慌的去了各自的厂子。

女人是纺织厂的,男人是茶叶加工厂的。

去年大旱,误了农桑,纺织厂和茶叶加工厂的活都少了很多,要不是朝廷压着,就会裁剪掉不少工人。即便今年好了,但新一轮的农桑还没出来,能做的活就少。

以前还能加班,现在加班需要申请。女人的纺织厂里,采取的是轮流制,只要写了加班申请的,就轮着来。这几天你来,过几天我来,不用争不用抢,倒是好的很。

但是男人的茶叶加工厂却是不一般。他们的加班表在管事的手里拿着,要是想要加班,就要跟管事的打好关系。

男人之前没银子,又老实,只一味的埋头做事,跟管事的没有交情。今天要贸然上去打交道,心里不仅仅紧张,还有点难过。

从小到大,都在难中过的,只是这次,心里的难受是可以说出来的。

那几个铜板在他的身上压的他喘不过气。

他咬着牙,弯着腰,小心翼翼的走到管事的面前,道了一句:“管事,我想,我想——”

管事的看了他一眼,“你想加班?”

男人点头,“哎,想加班,想请管事的,通融通融。”

管事就夹着一个最新出来的文件夹,坐在那边,看着他,也不说话。

男人知道这意思,道:“我想请您,请您去吃一顿饭。”

管事的就道:“好啊,咱们哥俩之间感情好,正该吃一顿饭。就今天,你说去哪里就去哪里——去哪里啊?”

男人头情不自禁的低下来,“沙县,沙县小吃。”

管事惊愕之后,嗤然出声,站起来道:“算了,咱们哥俩感情好,哪天吃都是一样的,只是今天我有事情,改天,改天啊。”

男人就看着他远去,跟着另外一个人走了。

他怔怔站在那里,有些难过,还涌起了一些年少时候才会有的委屈。

最后喃喃的道了一句:“借来的铜板倒是花不出去了。”

如此到了中午吃饭的时候,他媳妇从纺织厂里跑出来问他:“说了吗?”

男人摇头,“下午说,下午说。”

妇人有些生气,“你别总拖着,尽快些。”

然后就往回跑,跑了一段路,又觉得不对,心里越想越明白,知道这是男人被管事的拒绝了。

又匆匆跑回去,见男人还是站在门口没动弹,心里五味杂陈,走过去,用袖子擦擦汗,也不说其他的话,只道:“算了,别说了,我们再想想其他的办法。”

那么一点银子,确实不够。

两人晚上回家的路上,就特别沉默,男人不想说话,女人也不想说话,晚上是不点灯的,晚饭在工厂里吃了回来,兜着剩下的口粮给孩子们和老人,道:“吃了就去看书。”

说起书,书也要买了。

大娃今天格外的沉默。没有像往常一样接过爹娘手里的红薯,而是低着头,道:“阿爹,阿娘,我想去做生意。”

妇人愣了愣。

大娃就道:“我已经十二岁了,只是读书读的晚。要是不读书,按理说,我应该要去做事了。”

他顿了顿,道:“我也不喜欢读书,我觉得自己脑子挺灵活的,如今又认字,会算术,去镇上的货郎秦叔家里跟着他学着做货郎,我觉得挺好的。”

二娃子就看了看他大哥,觉得他跟大哥想到一块去了。只是他饿,一天没吃东西了,省着的口粮准备明天偷偷去镇上吃的,所以即便是要跟爹娘说不读书了,也要等吃了红薯再说。

大哥这般先说了,他也要表个态。

“我也不喜欢读书,我喜欢做饭,阿娘,我想去镇上看看,能不能给厨子做个切菜的,将来也好做掌勺的。”

男人没说话。他心里其实觉得这样的安排由孩子们说出来最好。

倒是妇人,去年那么难,一滴眼泪水没滴,就这么熬着过来了,如今听了孩子们放弃读书的话,倒是突然嚎啕大哭,哭的蹲在地上,用手盖住脑袋,痛苦的不得了。

她哭两声,又将两个孩子搂住,道:“不行,你们都得读,好孩子,阿娘知道你们的意思,但你们是最喜欢读书的,那么冷的天,张员外家门口晚上点灯笼,你们就去坐在那里看书,那么热的天,在田里干活,还要拿本书绑在背后面,一边干活一边背书。”

“这般读书,才得到先生一句夸奖,好孩子,你们不能因为家里穷就不读书啊,阿娘去想办法,阿娘去想办法——”

男人的眼泪水被说的也掉了下来。

但凡有点银子,他也能送孩子们去上学。但是他们没有。

去年的大旱没让他们旱死,但是让他们家必须牺牲掉两个娃娃不能读书。

大娃二娃就正要安慰妇人,就见外面脚步声阵阵,有人喊:“大庄子,大庄子,二娘,二娘,你们在家里吗?”

喊的正是两人的名字。

妇人和男人连忙出门,道:“在,怎么了?”

此时还是黄昏,他们打开门,黄昏的光笼在众人身上,倒是看不见虚实。

只听得来人道:“快,有活做了,有活做了——码头那边来了大船,我的天老爷,我可没见过那么大的船,船上是我们禹国的人,听闻是去海外做生意的,还带回来一些长的奇形怪状的人——哎呀,我多嘴了,快些跟我去吧,那船上的老爷们给银子大方,正招人帮着卸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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